第五卷 方國珍降
元順帝至正八年,浙東臺州黃巖人方國珍起兵,劫掠沿海州縣,元兵屢討不克。
十三年十月,時青田劉基為浙東行省都事,建議謂:「方氏首亂,宜捕而斬之。」執政多受國珍金者,輒罪基擅作威福,羈管於紹興,竟受國珍降。國珍雖受元官,實擁兵自固,不受元調發。元亦以四方多故,羈縻之不問。國珍尋叛,據溫、臺、慶元等路。
十八年十二月,太祖既下婺州,遣典籤劉辰使方國珍,招諭之。國珍與其弟謀曰:「今元運將終,群雄並起。惟江左號令嚴明,所向無敵,今又東下婺州,恐難與爭鋒。況與我為敵者,東有張士誠,南有陳友定,莫若姑示順從,藉為聲援,以觀其變。」
十九年春三月丁巳,方國珍遣使因劉辰來奉書,獻黃金五十斤、白金百斤、金織文綺百端,願合力攻士誠。許之。以次子關為質,太祖曰:「凡質,疑也。不疑,何質!」厚賜關而遣之,改關名為明完。國珍復納溫、臺、慶元三郡籍,願輸金助軍守土,如錢鏐故事,事定,即以獻。
二十一年三月戊寅,方國珍遣使以金玉飾馬鞍獻。先是,太祖遣博士夏煜、陳顯道諭國珍曰:「福基於至誠,禍生於反覆,隗囂、公孫述可鑒也。」國珍惶懼。至是,遣其檢校燕敬來獻。太祖曰:「吾方有事四方,所需者文武才能,所用者穀粟布帛,其他珍玩,非所好也。」卻之。
二十四年九月乙酉,方明善攻平陽,元帥胡深擊敗之,遂下瑞安。先是,溫州土豪周宗道以平陽來附,明善率兵攻之。宗道求援於深,深擊明善,敗之,下瑞安,進兵溫州。明善懼,與國珍謀,歲貢銀二萬兩充軍資。太祖許之,命深班師。
二十五年六月壬子,參軍胡海攻樂清下之,擒方國珍鎮撫周清等,送建康。
九月,元復以方國珍為淮南行省左丞相,分省慶元。
二十六年九月,元改方國珍為浙江行省左丞相,國璋、國瑛、國珉及國珍子明善俱平章政事。初,國珍雖以三郡來獻,實未納土,特欲陽假借聲援以拒元。及元屢加命,國珍益驕橫,遂據有瀕海諸郡縣,不肯奉正朔。時太祖方連兵張、陳,不暇往討,累遣博士夏煜、楊憲往諭之,國珍心持兩端。太祖聞之,笑曰:「姑置之,待我克蘇州後,欲奉正朔,晚矣。」
太祖吳元年元至正二十七年也。九月甲戌,命參政朱亮祖討方國珍。初,國珍懷詐反覆,云:「俟克杭州,即納土。」及大兵克杭州,猶自據如故,乃累假貢獻,來覘虛實,為叛服計。又北通擴廓帖木兒,南交陳友定,圖為犄角。太祖遺書數其十二過,且徵貢糧二十萬石,曰:「克杭有日矣,公何負約如故?張士誠與公接壤,取公振落耳,所不敢者,以誰在耶?吾旦暮下姑蘇,奄至公境。背城一戰,亦丈夫矣。不然,去之入海,亦一策也。然自古未有老海上者,公審思之。」國珍懼,與其弟姪將佐謀。郎中張本仁曰:「江左方圖張氏,勝負未可知,計不能越境而致於人。」劉席曰:「江左多步騎,平地用耳,奈吾海舟何!」丘楠曰:「皆非主福也。惟智可以決事,惟信可以守國,惟直可以用兵。昔者江、淮之間,豪傑並起,人人莫不欲帝,然分鼎足者,漢與二吳耳。漢人敢戰不怯,尚死九江。張吳區區,如竇中鼠,敗可知也。江左法嚴而軍威,諸將所過,秋毫無犯。所得府庫,還封識之,以奉其主,此乃弔伐之心,必有天下。且業已並漢,勢復兼張。公經營浙東十餘年矣,不能越三郡,不以此時早決,不可謂智;自居錢鏐,抑又背焉,不可謂信;我之不信,彼征師焉,不可謂直,莫若與也。」國珍不能用。至是,命亮祖率馬步舟師討之。
初,臺州為國珍弟國瑛竊據。己丑,亮祖駐師新昌,遣部將嚴德攻關嶺山寨,平之。辛卯,至天臺,守將湯盤以城降。進攻臺州,國瑛以兵拒戰,擊敗之,嚴德戰死遂至臺州國瑛聞亮祖至,即欲遁去。會國珍入慶元治兵,為城守計,使人謂國瑛堅守勿去。國瑛始約束將士,乘城拒守,然士卒多懷懼亡去者。亮祖等急攻之。辛丑,國瑛度力不能支,以巨艦載妻子,乘夜出興善門,走黃巖。亮祖入城撫定之。
十月,進兵黃巖,瑛復遁海上,留其黨哈兒魯守黃巖,哈兒魯即以城降。亮祖分兵下仙居等縣,國珍聞之氣沮。癸丑,命湯和為征南將軍,吳禎為副將軍,率常州、長興、宜興、江、淮諸軍討方國珍於慶元,諭之曰:「爾等奉辭伐罪,毋縱殺戮,當如徐達下姑蘇,平定安集,乃吾所願也。」
十一月,吳禎引舟師,乘潮夜入曹娥江,夷壩通道,出其不意,抵軍廄。會降卒言國珍已遁入海,禎勒兵追之。湯和兵自紹興渡曹娥江,進次餘姚,降其知州李樞及上虞縣尹沈煜。遂進兵慶元城下,攻其西門,院判徐善等率父老迎降。國珍乘海舟遁,和率兵追敗之,國珍率餘眾入海。和分徇定海、慈溪等縣,得軍士三千人,戰船六十艘,馬二百餘匹,銀六千九百餘錠,糧三十五萬四千六百石。
朱亮祖自黃巖進兵溫州,陳於城南七里,國珍令其子明善引兵拒戰,亮祖擊敗之,破其太平寨,追至城下,餘兵潰,奔入城。亮祖遣部將湯克明攻西門,徐秀攻東門,柴虎將游兵策應。晡時,克其城,獲員外郎劉本善,國瑛等遁去。亮祖撫其民,分兵徇瑞安,守將同僉喻伯通降。遂帥舟師會吳楨襲明善於樂清之盤嶼島,夜三鼓克之,大獲其戰艦士馬。
國珍既遁入海島,己丑,太祖復命廖永忠為征南副將軍,率師自海道會湯和等兵討之。其部將多來降,諸郡縣相繼下,國珍惶惑失措。和等復遣人持書招之,諭以朝廷威德,及陳天命所在。國珍不得已,遣郎中承廣、員外郎陳永乞降,又遣其子明克、明則、從子明鞏等納省院及諸銀印銅印二十六、銀一萬兩、錢二千緡於和。丙申,朱亮祖兵至黃巖,方國珍及其兄子明善率家來降。於是國珍遣其子明完奉表謝罪。太祖始怒其反覆,及覽表,憐之。表出其臣詹鼎所草,詞辨而恭。太祖讀表曰:「孰謂方氏無人耶?」賜書曰:「吾當以投誠為誠,不以前過為過。」辛亥,國珍及其弟國珉率部屬謁見湯和於軍門,得士馬舟楫數萬計。和送國珍等於京師,太祖讓之曰:「公胡反覆陰陽,勞我戎師耶?顧實公左右舞小智教公,公不能自裁耳。」乃悉召其臣,以丘楠為韶州同知,又知草表出鼎手,命官之,其餘盡徙濠州。浙東悉平。後太祖即位,厚遇國珍,賜第京師,宴位功臣次。未幾,授廣西行省左丞,奉朝請。一日侍宴,坐不能興,舁歸。太祖官其二子,曰「令國珍見」云。國珍以善終。
谷應泰曰:
元至正八年,方國珍以黃巖黔赤,首弄潢池,揭竿倡亂,西據括蒼,南兼甌越。元兵屢討,卒不能平,以致五年之內,太祖起濠城,士誠起高郵,友諒起蘄、黃,莫不南面稱雄,坐擁劇郡,則國珍者,雖聖王之驅除,亦群雄之首禍也。然而國珍地小力少,不足以張國,餉匱援絕,不足以待敵。此惟識略過人,真知天命,若陳嬰以兵屬漢高,馮異以地歸光武,則功垂刑馬,名在雲臺,豈不善始善終哉。而國珍者,市井之徒,斗筲之器,宜其無定見也。夫國珍智昏擇木,心懷首鼠,懼明之侵軼,則受撫於元,以壯其虛聲;懼元之窮追,則納款於明,以資其外衛。其效忠於陳友定也,豈非河朔之劉琨,西涼之張氏。而侍子於明太祖也,又豈非下江之王常,吳越之錢俶。正所謂狺牙搖尾,荒忽無常。毋論明室鼎興,貽羞鬼蜮,就令元兵晚振,亦斬鯨鯢。蓋首尾衡決,無一而可者。而彼終恃狡謀,依違兩墮,則以攝乎大國之間,遷延歲月之命耳。
然究竟友諒凶強,士誠給富,無不先期殄滅,而國珍以彈丸之地,乃更支離後亡者,非國珍之善守禦,而太祖之善用兵也。太祖之意,以用兵如攻木,先其堅者,後其節目。故先平吳、漢,後議國珍,緩急之勢所不得混也。而中間允其納幣者一,遣使招諭者再,又且推還質子,姑置後失。蓋吳、漢者門庭之寇,赴之宜速,而國珍者樊籠之鳥,取之如寄,毋亦米成山谷,盡天水於目中,豈真兵白頭須,置隴、蜀於度外也。卒之六師既加,竄奔海島,計窮歸命,傳送京師。語云:「不為禍始。」又云:「無始亂。」國珍之竊據非分,適足為新主資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