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 起民意奸雄成一瞬 結書旨新句釋七言
卻說挹芬正要差人到劉公館喚他媽去,忽然外邊進來了個人,正是長鶴山。挹芬見他行裝未卸,滿面怒容,誤會他早聽見了消息了。那知鶴山卻不為這事。他一下車便趕到方大將軍那裡去,報告黃督軍處密商事件,那知一進去便碰了個釘子。
原來這幾天方大將軍病了,健齋公子又托病未出,府裡只有韜庵。韜庵原是忙宋書唐畫慣的,那裡有餘暇來問這千秋大業。
況同大將軍因六姨太太的事原有些不歡,如今沒奈何因老子病了,做兒子的像省長、督軍出缺,參謀長、政務廳長循例代理一般,不能不將一應公事代拆代行。見那些請願書咧,勸進表哩,把頭腦子都脹痛了。想:「這種人也來做文章,可不辱沒盡讀書種子麼?」
這天手里正捏著一個廣東拍來電報,說廣西將軍大逆不道,不日便要學著那亂臣賊子宣佈獨立。心裡一嚇,手便索索抖將起來,止不住歎道:「前天有人替我刻了個『皇子第二』的圖章,我還有些不屑,好端端的一個皇子,怎便加上第二字,這不是天下最不平的事麼?那知如今連這皇子第二也靠不住了。
若廣西一獨立,西南半壁已非我有,中原諸將焉知沒有聞風響應者。一朝瓦解,且沒為輿台,平生辛苦積聚下來的幾百卷宋板書,不要被民軍橐載以去,作他們的戰利品麼?」想到這兒,把他老子的新恨舊怨一齊記將起來。
正這個時候,長鶴山來了。在鶴山心裡原很得意,想有這一來,也顯得自己也是風雲中人物了。所以寒暄數語後,便滔滔不斷,見說起與黃國華商量的事來。那知韜庵今天心緒不佳,最恨的是那些話兒,便厭著道:「碰見了就算了,說他些做甚。」
鶴山嘿然,將談風斂了,一場高興〔頓〕時冰銷瓦解。要見大將軍時,韜庵又說是病了,概不見客。只得忍著一肚子悶氣退了出來,到挹芬那裡,大半氣還沒平哩。
挹芬去問他時,他也一語不發,但捶著椅背歎息道:「我長鶴山還是守著你們這些有色有香無勢無利的,情談賭飲,便宜著多呢……」說還沒完,狗兒早嚷了進來,說:「了不得哩!
奶奶到劉司長家要人去,不想長姨太太也在那裡,三言兩語不投機,正打得高興呢。」挹芬聽了,不覺花容失色。翻是鶴山安慰著他,說:「你且莫慌,這圍是要我去解的。」說完,匆匆坐車去了。
不曉得那劉公館的嗔鶯叱燕,竟成了全國龍拿虎躑的先聲。
不到幾日,京裡邊沸反似的鬧起革命黨來。有說大將軍府裡已捉住了整百個奸細,連姨太太裡邊也有與革命黨通氣的。也有說大將軍已被人狙擊過一次,不過沒中要害,現在創口還未收功,所以才托著病的。也有說狙擊大將軍的不是別人,便是那一人之寵的燕兒(那個美僕),所以有個叫什麼燕尾生的,也一溜煙逃走了。這種風說,一人傳十,十人傳百。更加著外邊風聲一天緊似一天,直把個樊樓笙管的北京城,變做了風聲鶴唳的八公山。那些什麼鄭甘棠哩,劉復初哩,一個個縮著頭頸,再也不敢放個屁兒。
天子腳下,剎時便陰慘慘地的大有西塞山前淒涼白鷺的景況。只有吃肉頭陀卻兀自蕭蕭散散的,留著一雙冷眼看人。這天,他獨自一個人走上街去,覺得路上的人都現著一種?鍀不安的樣子,他兀自好笑著,想今天由得我來獨樂了。便有一步沒一步的走到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大酒樓門前。見那個掌櫃的正在那裡打盹,幾個伙計把一張大菜台卸下一段當作賭場,默默測測的抹著紙牌兒玩。
頭陀一步跨進,向樓上便走。有一個眼快的見是主顧來了,很現出一種納罕的神情來,跟著上樓道:「爺敢是尋人來的麼?」
頭陀搖搖頭道:「誰尋什麼人,兩壺酒、四個碟、二個湯、四盤菜便得了。」那伙計登時放下一臉喜色來,曼聲高調的喚了下去,又請頭陀揀了個臨街倚檻書畫暄爛的雅座。頭陀不覺暗暗說了聲慚愧,坐了下來。他那裡是吃酒,簡直是當他新亭峴山,憑眺寄慨罷了。不多幾時,酒已半酣,便離了坐頭,自倚著窗檻,遠看著西山漠漠,宮闕黯然,有一陣陣西風掠著面龐過去,心中兀自感慨著。
忽聽得隔牆隱隱一陣笑語聲,接著呀的一聲,將窗推開了,便有一個鶯聲嚦嚦的倚窗笑道:「你也太啰唣了。這也算得是詩的麼?你卻比起旗亭畫壁來。」一個少年男子笑道:「誰來說假話給你聽,其實是做得好。」女子道:「好在那裡,你倒同我說出來。要是說得不差,我便信你是個點鐵成金的能手。」
少年道:「好,你一句句吟出來,我要大發議論哩。」女子便吟著第一句道:
鳳闕鸞宮佳麗場,
少年道:「起手七字,將帝制光芒,狹邪徵逐,寫得十二分熱鬧。下文一跌,便令人有季主論卜之感。」第二句道:
新頒列第耀金張。
少年笑道:「此語不堪令劉歆等聞之。」第三句道:
曲江春盡笙歌老,
少年歎道:「一瞬風華,無端消歇,更不必聽延秋門上鳥聲了。轉折處感慨哀豔,我真服了你了。」第四句道:
寂寞西山擁夕陽。
頭陀止不住將窗檻一拍道:「王敦作賊,纖兒破家,斗大京城,冷暖如此。我還須對酒澆愁,謝此人事哩。」真是:
胸有塊壘十萬斛,下筆成淚淚盈握。
荒唐辛酸而為文,且將苦笑代一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