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回
  鳳去台空花場大索 雀殘人到客邸潛身

  卻說其光、甘棠到了挹芬家裡,卻給鴇兒拉住了。問起挹芬時,才知從前〔日〕出去了沒有還來。心裡想:「同他來往最密的算是長鶴山。張伯純鬚髮都白了,決沒這程度的。」只一位門第暄赫的闊公子,既愛上個優伎時,花一萬兩萬銀子,怕不跟著便走,何苦來學這下流行為。出於誘掠,且又沒一些把柄在鴇兒手裡,那裡敢冒冒失失的去向長府要人。所以這幾天來,東問卜,西拆字,直把個鴇兒急壞了,失魂落魄的,有些癡癲起來。
  卻好那天五顯祠求籤去,簽上說:「行人大吉,有貴人相逢。用不著去尋,自會還來的。」鴇兒迷迷糊糊的揣著簽訣還來,只向街人愣著,怕貴人攜著挹芬過去了,卻再也不見。差不多到門首了,忽見劉、鄭二人同坐著一部車迎面過來,想:
  「要問挹芬蹤跡,端在兩人身上了。」便野雞似的將兩人捉了進去,嘮嘮叨叨的說了一遍,接著道:「如今好了,有了兩位爺,怕沒這孩子麼?兩位爺本來便是做女兒保鏢似的。什麼大人哩,公子哩,都有你們在中間拉縴的。這孩子原不過是個毛丫頭罷了,爺們愛著帶了去,才是這孩子的造化,只小婦人這張嘴可就要乾擱起來了。你們平日照顧小婦人的也夠了,如今再請高抬一回貴手,把這孩子給小婦人再見一回,橫豎總是感激不盡的。要不然這老婦四五十歲人了,叫再靠那一個活命去!」
  說完,一聲肉一聲兒的哭起沒良心的挹芬來。
  其光、甘棠聽了這番話,不覺目定口呆,把找長鶴山的話再也不敢說出來。說出來時,越發不能脫身了。只得裝著吃驚的樣子道:「有這樣的事麼?誰拐著挹芬走的?可惡極了!你且停著哭,我們出去自替你知會警察廳,趕緊搜查去。」說完,立起身來想溜。那知鴇兒是何等刁鑽的,明知這不過是逃走勢,靠不住的,便帶哭帶攔著道:「兩位爺既來了,便不喝一杯酒去,也坐一回,給小婦人個著實辦法。小婦人原要上公館去請安的,又怕礙了兩位爺的面子。如今來了是最好的了,好歹救了小婦人一命罷!」說時,大有要劉、鄭二人立刻交出挹芬來的樣子。院子裡那些烏龜、娘姨、打雜、燒火已站滿了,都指著兩人嘁嘁喳喳的議論。
  甘棠、其光心裡一上一下的暴躁著。想:「發作起來,難道不能將屋子搗個稀爛?只鬧出來了,給報紙上登上去,說堂堂司長、表表將軍同龜鴇打架哩,這可有些不妙。」只得抑著威風,向鴇兒婉勸道:「你放心罷,我們既答應你辦了,橫豎有個還信給你的。我們是有公事的人,不能同你盡說閒話呢。」
  說完又要想走。鴇兒那裡肯放他,道:「這原是最好不過的。只小婦人止有這個女兒,他要是給誰騙走了,小婦人的性命便向誰拚去。憑你皇帝家老子,難道便隨便好帶人家女兒走的麼?
  兩位爺既擔任了下來,可知那孩子是已有著落的了。一兩天內來得及有還信麼?」其光巴不得立刻便走,隨便道:「來得及,來得及。」鴇兒道:「既這樣說,那裡敢勞著兩位爺。到後天小婦人自己到公館領人去便了。」甘棠原很按捺不住,見其光已答允了,便心裡畫著策,也便答應下來。這才重圍立解,一院子的人一哄散去。
  劉、鄭二人揮了把汗,倉皇奔走而出。劉其光還抱怨著甘棠,說不應該撞到這兒來。甘棠道:「誰料到有這事呢!如今沒別的說,我們分頭設法去。莫到了那天,長家的門丁不夠,還添著支龜軍鱉將打上門來呢。」說完也不坐劉其光的車,自喚著街車走了。你道他真個去知會警察麼?那裡便會這般。一到明天,一溜煙避到天津,丟著這不了由劉其光去了了。
  可憐劉其光聰明一世,懵懂一時,倒向各班子裡去探聽一會,異口同聲的說是長公子做的事。你想:候門如海,金屋深藏,叫他從那裡設法去?只得沒精打采的從後門還家了。虧得姑太太替他先出了個主意,將門條換了,拼請三天假,縮頭老不出門,想總躲得過了。那知一到明日,長家打手同挹芬老鴇一齊光降。
  先是長家那個俊俏小廝,想是這次動員的先鋒了,到了劉家門口,一眼見門上黏著簇新的戚寓門條,遲疑了一回,便一腳踏了進來。門上原有個看門的在那裡,一見那小廝,想這未必是打手,便動手也吃得光他,便挺挺胸脯立起身來道:「找誰呀?」小廝陪笑道:「借問一聲,劉司長公館遷到那裡去了?」
  門子不防有這一問,頓了一頓道:「對不起,我們是新搬來的,不曉他們搬到那裡去了。」小廝便一聲「勞動」出門去了。
  門子得意極了,一人笑著道:「險哪!幾乎被他問住了。」那知這句話沒完,小廝早又閃將進來,冷笑道:「險哪!幾乎給你騙了去。」門子登時面紅過耳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小廝這才向門外一招手。早見一輛雕輪繡幔的馬車停在門外,三四個丫鬟先下了車。小廝笑嘻嘻的向門子道:「請你老實些通報進去,說長家姨太太來拜望罷。」門子急得眼睛像銅鈴般,幾乎迸出淚來,自己鑿著暴栗道:「這飯碗砸定哩!」說時抖著身子,一步挨一步向裡邊去了。
  這時其光正同戚少甫、戚姑太太等抹骨牌兒玩著,桌上鋪了條毯子,大說大笑也不敢。戚姑太太正做著清一色,等三六餅來和,把眼睛向少甫瞟著,用指兒在桌上畫著三個圈兒,接著又畫了六圈。戚少甫認是要九餅了,撲的一聲把九餅開了一對打將出去,卻給其光九餅碰倒了。戚姑太太將門前牌一擄,翻開少甫的底牌來道:「你是瞎了眼珠的麼?」一壁說一壁看時,見少甫儼然還有張九餅在裡頭。不覺氣得狠狠的,要是沒別人在旁邊時,都怕要扯著耳朵咬上兩口哩。少甫笑道:「你在桌上連畫九個圈兒,我才開對打的,怎又埋怨起我來。」戚姑太太道:「呸,不足興三六餅的麼?」
  其光只看著他們夫妻二人笑,卻不防那門子蠍蠍螫螯的立在旁邊回道:「長家姨太太已進來哩。」其光嚇了一跳,跺著腳道:「糊塗蛋,向你怎樣說的……」說還沒完,早聽得外邊衣裙綷縩,香氣遙聞,有五六個女子聲氣直闖進來了。戚少甫早已溜將進去。戚姑太太有主意,把毯子一圈,連牌拎進去了。
  只剩其光一個,眼見避不去的,少不得要見的,只得壯著膽迎了出來。
  綠筠夫人早已攜著一群婢女走了進來,一見劉其光便笑道:
  「這位敢就是劉老爺哩。」其光勉強笑迎著道:「還沒到府上去請安,倒先要夫人光降。」綠筠微笑一聲,就這笑聲中,便把全副威風露了出來。其光自覺得見了不寒而慄。劉夫人乖覺,忙換了件衣服,自己捧著茶盤,恭恭敬敬獻了盞茶,又請了個安,陪坐下邊。
  綠筠將翠眉一皺,歎了口氣,向其光道:「論理呢,我今天是很冒昧的,只是心裡急著,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了。劉老爺是同吾家公子常在一起的,如今四五天沒見還來,別人說不知道都還可以,劉老爺是不能說不知道的。所以特地求告著,請你看長家祖宗分上,將他現在那裡說給我聽,好教人請去。要是劉老爺不肯賞這臉,我也沒面目還家交待人去。還請劉老爺想個法子,不要大家不便罷。」其光一聽,不覺面上慢慢紅了上來,支吾道:「夫人說是吩咐我去找呢,敢不盡力找去。只我每天在部裡的時候多,公子的仔細卻也不甚清楚。夫人且放心著,便是夫人不來,難道便不盡這幾分力量麼?」正說時,忽聽得磞的一聲,真是:
  平時接席聯車伴,此日脂融粉膩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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