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 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說客 密函出袖方公子失親歡
卻說瞿閣老被尾生幾名話一激,只得撐起肩膀,答應了下來。但是尾生的行徑,究竟太也離奇了,著書的若再糊糊塗涂的過去,怕不挨看官的笑罵。如今不能不將他的意思略表一回。
前回不是說尾生在會賢堂救了燕兒以後,握手話別,不盡繾綣麼?自與健齋家走動以後,也時時隨著到大將軍府去,一眼便見了燕兒。一個是白龍魚服,艱危謀國之雄;一個是銅雀鵷班,感恩知己之子。自然目招心與,借著花間池上,徐徐把心事透露出來。尾生見他聰明謹慎,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了他。燕兒被尾生薰陶之後,慨然應允。從此大將軍同健齋肘腋,都伏著兩枝奇兵,宮中府中,父子兄弟之間,越發不安起來。
這天見瞿閣老已答應了,在健齋深感尾生謀己之忠,而尾生卻別有一種歡喜。辭了出來,各人都放下了一腔心事,少不得要尋些快活了。
一到明天,尾生先慫慂著健齋,暗地請了燕兒來,把上項告訴了他,說瞿閣老今日必到,請他從旁幫襯著。臨走時,尾生另密密切切的向燕兒說了番體己話,又從袖中給了他一件東西,燕兒毅然應了。才回到府,見瞿閣老那副悲天憫人的老臉,已在大將軍座上了。一見自己,便擠緊了老眼,一手拉住,摩挲著手背道:「好玉郎,何物老奴倚此瓊枝!今年幾歲了?」
燕兒勉強回道:「十七歲哩。」瞿閣老笑道:「真糊塗死了,前兒不是問過的。」燕兒笑道:「大人秉國萬鈞,那裡記得起這些。」瞿閣老笑道:「算了,算了,誰不知老夫是個著名飯桶,油膩蒙住了腸子,或者是有的事。若說是秉國萬鈞,則有你家大將軍在,我算得什麼呢?」說時,將燕兒那只玉瑩珠潤的手,送到大將軍懷裡道:「還你罷,我怕沒福消受呢。」大將軍原因燕兒不知到那裡去了,正記掛著。今既睹風姿,復諧鶯舌,不覺大樂起來,吩咐:「備酌,我要同瞿大人不飲哩。」
瞿閣老從沒拒卻過的,況今天還有別的話要同大將軍說,自然老實不客氣的擾他了。燕兒因受著尾生囑托,今日十二分的慇懃,推歡送笑,盡替大將軍勸著閣老。這位老先生平日是很謹慎小心的,只愛喝幾口酒兒。在自己家裡時,常向家人道:
「我們做大官的,應該以『勤儉』兩字做國民表率。」所以每天不過燙半角麥燒罷了。如今橫豎是喝著別人,於自己儉德無損,況且名花美酒,掩映生姿,自然不計杯酌起來。
飲到半酣,猛記起健齋所托的事來,登時覺得世界不平,無逾此事。大將軍的聽受讒言,韜庵的侮亂骨肉,及健齋的忠不見報,兔起鶻落般擁上心來。又像自己真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,竟勃然要替方大將軍整頓起家事來。燕兒何等乖覺,一見他眼色,曉得來了,便將酒壺擱下。只見他向大將軍道:「大公子呢?」大將軍恨恨道:「你不提起這孽障呢!」
瞿閣老假作愕然道:「這是句什麼話?」大將軍指著燕兒道:
「我也懶得說這些,你去問他罷。」
燕兒想機會到了,便整頓全神,含著淺笑容光,向著瞿閣老道:「大公子原也很孝順的,每日十二時總有七八地陪著老人家說話兒。近來蹤跡卻疏了。在大公子呢,原也是好意,老人家年紀大了,偌大的局面,精神怕照顧不到,所以在外今夜酒明夜酒的同部下諸將聯歡。只由三公子眼中看來,自然要疑心到別處去了,便是一是二的說了出來。老人家氣上來了,前兒大公子進來請安時,還挨著幾腳的呢。」
這一席話看似平常,卻說得鋒芒不露,流轉自如,向健齋頂上輕輕的敲了一下,卻又一點把柄也沒有。瞿閣老今天卻專替健齋解圍來的,虧他異想天開,離了坐次,當頭一揖道:「恭喜,恭喜,我還不知府上竟有這樁大喜呢。」這一來,倒把大將軍同燕兒兩人都蒙住了。瞿閣老卻手舞足蹈的隨口亂謅道:
「木高則風摧,志高則謗至。我不想健齋世兄學問道德,竟值得人嫉妒誹謗起來。自古懷讒遭謗的像屈原哩,賈誼哩,那一個不是學問道德了不得的人。生子當如孫仲謀,何物老嫗得此寧馨。老友,這是你家貝也太傅的積德,所以誕降出這天上石麒麟來,虧你還恨恨的屈他做孽障呢。」
瞿閣老信口開河的說得正滑溜,卻忘記了在大將軍面前,說健齋的是,韜庵的不是,自不覺得,大將軍卻聽出來了,冷笑道:「然則阿韜兒子居然是上官大夫、令尹子蘭了。」瞿閣老一聽,才知自己說糟了,把老臉漲紅了,囁嚅道:「這,這不過是個譬喻罷了。韜庵世兄,人中鸞鳳,天上日星,還有什麼說的。古人說得好,道不同不相為謀。兩位世兄,一個是才高八斗,一個是勇冠三軍;一個是明理辨微這士,一個是暗鳴叱咤之雄。自然一時合不上來。兩隻碗還有些乒乓,何況是兩位人豪呢。老友,我勸你裝些癡聾罷!像我這沒尾巴猢猻,要半個不肖的還不容易呢。」
大將軍見他這一種嬉皮笑臉的樣子,不覺一笑,真個把氣平了些。燕兒見這樣子,暗暗佩服尾生料事如神,想:「這老頭兒竟有些魔力的。不給他一個厲害,赤緊的驅逐他去,永遠不許上門,以後的事便難了。」主意已定,仍行了幾巡酒。此時天已上燈久了,瞿閣老以為大功告成,要緊明天敲竹槓去。
便辭酒力不勝,略用了些乾飯,漱漱口便辭著出來。
燕兒殷慇懃勤的提著燈送了他出去,直看他上了車才回轉身來。只見大將軍手裡拿著一張八行書,氣得把眼珠都努出來了,一疊連聲喊:「揪這言行不符的老匹夫還來!」眾人嚇呆了,動都不敢動。還是燕兒平日伏侍慣的,趕上去緩緩的將他扶在個醉翁椅上,又柔聲道:「大將軍可要他還來?只他去遠了,要有什麼事,明天怕他規避不成?」
說時偷看那八行書時,不覺心中一動,原來是一封瞿閣老給健齋的函,中間有幾句道:
昔吳朝歌藏簏入邸,陳思之寵遂衰。僕與尊翁同處久,輕重之權,十得七八,苟以萬鎰相許,則易為謀矣。
又有幾句道:
聞宮中寵幸,無逾六姨與燕兒。足下苟感以至情,啖以重利,則浸潤膚受之間,當尤易為力。
燕兒見了,不覺淚流滿面,跪在大將軍膝前道:「小奴自邀殊寵,拔司灑掃,燒茶焚香而外,不敢稍希非分。今瞿某既這樣說,小奴何敢置辯!請大將軍先治小奴以罪,然後再究瞿某以侮辱閨闥。」說時,止不住眼淚直滴下來,卻好又滴在大將軍的手背上。大將軍見他這春花著雨秋水凝波的嬌態,早已憐且不暇,如何肯恨?這經這幾點珍珠般的清淚滴在手背,沁人心頭,不知不覺扶了他起來,歎道:「原沒你的事,你盡立起來。
便六姨也愚不至此,我只向那畜生算帳罷了。」便一疊連聲喊傳大公子。回上來說:「大公子已出去了。已吩咐著待一回來,便上這兒來呢。」
又是燕兒連夜去通了個信,說這般這般,現正在火頭上,還是托故迴避的好。健齋聽了,急得跺足道:「這老頭子怎這樣顛倒起來,既是寫給我的信,怎又送了大將軍那裡去!」燕兒道:「那倒錯怪了他。原是臨走時遺落在地上的,偏又被大將軍撿了起來。要是奴才不出去送客時,說不定還掩飾得過呢。」
健齋不覺默然不語。尾生道:「如今只有先揚言著,說騎馬摜傷了,托病不出,避他老人家幾天,然後再想別法。至於燕兒,以後卻也不宜多來。信上既牽涉了你,雖則一時掩飾過了,終究不妥,還是避些耳目的好。其餘自有我在這裡策畫著,有煩你的事件時,再來通知你。」健齋、燕兒也只得大家應允了。真是:
一時義利難分別,敵國起於兄弟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