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 怒馬嘶風流氓變色 輕車踏曲志士換形
卻說燕尾生本是個挾彈走馬的俠少。京師逢春秋佳日,那些侯門子弟,一個個都是錦韉寶鞍,在十剎海一帶馳逐角勝。
初本是貴介練習馳(騎)射的意思,後來騎射漸廢,一班風華少年借著這名目,賭酒獵豔起來。因這一來,人品也漸漸雜了。
春秋佳日,一到斜陽欲下時候,噴沫醻,絡繹道上,慢慢的係在綠楊陰下,一匹匹皆是京師名駿。那騎馬的也有虯髯虎軀似京東大漢的,〔也〕有縛袴短衣似市上游俠兒的,最尊貴的便要算是方大公子。
這位方大公子與韜庵是同母兄弟,性質卻截然不同。韜庵每天同幾個名士廝混著,不是看花小集,便是刻燭傳詩,是金石刻畫的專家,猜詩打鍾的名手。要同他講馳馬試劍健兒身手,則便謹謝不敏了。大公子喚健齋,性情卻與乃弟成了個反對,沒一天不在馬背上坐著,要有一天沒馬給他騎,卻比沒飯吃也難過。並且生性好勝,不肯讓人。但凡見了名馬,無論是那一個的,總千方百計到手為止。所以方府馬廄內的馬,甲於京師。
健齋每天揀著騎一匹出來,要有好馬,便也歡然跑上幾趟,要沒有好馬時,他便據鞍顧盼,大有俯視餘子之概。
這天他騎一匹青海驄,帶了兩個家人,到十剎海一個絕精緻的茶棚下。伙計是認識他的,忙送過一個狼皮褥子來,引他到棚前一張椅上坐了。家人自將青海驄籠著,立在旁邊。他見堤上已有七八匹馬在那裡緩緩溜著。那些騎馬的一見他來,都翻身下馬,迎將上來,笑道:「大公子好興會,把這寶馬都牽出來哩。」健齋微笑不語。
一個馬夫般的人搶上來道:「小人今天同一個南方客人賭著。他那匹棗騮是西直門外張雲龍鏢號小黑張的,削鐵般四隻蹄子。小人那匹青馬才上了膘,怕賭不過他。大公子你賞個臉,將這寶馬借給小人罷!」健齋見是馬回子,道:「你同人家賭,卻來借我的馬。贏了是你的彩,輸了是我的馬,主意倒也好!」
馬回子怏怏的道:「既這樣說,待小人先將青馬試一試,不濟事時再來請公子的示罷。」說完,遙指著長堤盡處道:「公子你看,這人來也。」
健齋舉眼看時,見遠遠一騎,風颼颼塵滾滾,如跳丸飛矢一般,轉瞬已到眼前。馬上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,將韁輕輕一扣,早已滾鞍下馬,向人叢中一笑道:「那一位馬兄?」馬回子迎上去道:「燕先生,小子竟斗膽了。還沒會過,卻約著先生來賽馬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,我們不客套罷!」原來那來的,正是尾生。馬回子這次面也不識的請他來賽馬,究竟是件什麼事,暫且不表。
尾生聽了馬回子說話,笑了一笑。卻一眼看見那青海驄驤首揚鬣,非常雄駿,旁邊又坐著個華貴少年,暗暗點了點頭。
向茶棚中要了塊手巾,將臉抹了一抹,躍上馬,回頭向馬回子一笑道:「領教了。」那馬便潑開四蹄,向堤上去了。馬回子自知青馬萬跑不過他,照平常便應該說一聲抱歉,托故藏拙了。
只今天卻有個古怪意思在肚裡,不管輸贏,笑嘻嘻的向茶棚後面牽出那匹青馬,一樣翻身上馬。
那長堤連繞著十剎海一周的馬路,約有三里光景。他的馬到堤頭時,尾生的馬已從那一頭跑將回來。看看臨近,尾生輕輕一兜,早已兩馬相並。馬回子見了,心裡兀自暗暗喝采,卻不肯露出面上來。尾生立馬笑道:「馬君,你那馬的肚帶怕太寬了,跑長趟兒要走鞍呢。」說著腳不離鐙,就馬上翻落半個身軀來,替他將肚帶緊了一緊。馬回子不覺一驚,卻也放出手段來道:「不敢當,待小子自己來罷。」說時也腳不離鐙,俯下身子,將肚帶摸了摸。尾生笑道:「我們從這兒起,到才在那裡的茶棚為止,差不多也有五里多,只我們兩個人跑著不太寂寞?盡有人在這兒,何不請他們一起來玩一回呢!」馬回子拍手道:「不差,不差。」將手一招,七八匹馬便一齊放轡奔來。
尾生見那些人都是短縛袴的惡少,便將馬一扣,扣(落)後幾步,讓他們鑽在前邊道:「放轡罷!」說沒有完,幾十個馬蹄,翻雲踏風而起。先是一匹黑馬搶在前邊,第二便是馬回子那匹青馬,尾生按轡徐行,慢慢的跟著,讓群馬一齊過去。
看看第一匹馬離茶棚只有半里多路了,尾生將兩腿一夾,放鬆一轡。那馬長嘶一聲,一束馬尾抖了幾抖,直搶上去。前邊的七八匹馬一掠眼便落在後邊。追到第二匹馬時,那黑馬已漸漸支持不住。馬回子的馬與那黑馬頭頸相錯,差不多趕出頭去,不覺大笑道:「燕先生再不趕便要有僭了。」尾生笑道:「來了。」說沒有完,馬已衝回子過去。
回子故意讓他過去,卻向尾生的馬臀上狠命一鞭。那馬吃著痛苦,便直向健齋坐的椅子撞來。尾生不防他這一來,要扣也扣不住,「唿啷」一聲,把健齋身旁的桌兒椅兒碗兒盞兒一齊撞倒。健齋被怒馬鼻孔中的熱氣一噴,把眼鏡濛住了,要避也來不及,兩雙馬蹄便直踹上來。尾生知道闖禍了,顧不得危險,從馬背上飛將下來,提著健齋領根向旁邊一擲,大喊一聲,搶住嚼口。那馬已發了性,吃尾生拉住,掀起前蹄亂撲。尾生狠命凝著全身氣力,鎮住了,那馬才長嘶一聲,兀然不動。
馬回子見大功已成,霍的跳下馬來,扶起健齋道:「這廝可惡得很!竟撞起大公子來。」健齋的家人見尾生撞倒了主人,早已一邊一個扭住了尾生罵道:「好大膽的王八,在公子面前撒起野來,這還了得!」尾生想這原是自己差的,便擺脫了兩人,要上去扶健齋。卻吃馬回子攔住,瞪著眼冷笑道:「你好!
馬已到了,還使著死勁的一鞭,不是有意要撞人?大公子須不是同你有什麼大仇,你這一來,多管是受了誰的指使,特地來尋事的呢。」說時,舉著手直揪上來。滿意健端說一聲可惡,立刻有那些家將並預備下的一班兄弟們一擁而上,便不把尾生打個半死,也挫折了他數載的威風。
那知健齋先前見尾生時,見他舉止軒昂,顧盼甚偉,早已合了意。如今見他力控奔馬,越發羨慕了。自己又沒有傷,經這一來,正好做個由頭來結交他,那裡肯受馬回子的播弄,正色向馬回子道:「你少發昏罷!誰沒見你將這位的馬夾臀一鞭,才出起趟來。我還沒問你,你倒尋上別人來哩。」一壁說,一壁笑向尾生道:「好襠勁,要不是足下,兄弟便難保了。」說完,又問尊姓大名,寓在那裡。直把個馬回子弄得吐了舌頭伸(縮)不回去,自己鑿著爆栗,掩旗息鼓,帶著一群黨羽低頭縮頸的去了。
這兒健齋見尾生既擅神力,又富文采,越看越愛,硬教家將替他拉著馬同到自己家裡。說不盡的酒滿金樽,香浮玉碗,曼歌緩舞,綠倚紅偎。尾生到此時候,不覺歡然酬對。想平日求而未得者,不圖翻被馬回子玉成了。從此推襟送抱,尾生的蹤跡,沒一天不在健齋左右。一時衣服也華麗了,舉止也闊綽了,應酬也圓到了,一班故人像荊漁陽等也日漸疏遠了。
別人不打緊,只有那荊漁陽是常同尾生一起,平日直心快口,全沒一點城府的。如今見尾生變了一個人一般,不覺自己也不信自己起來,想:「難道眼珠兒生在前門石獅子頂上去了?
怎便認識了這半截英雄。」初還含忍著,後來見尾生與健齋出必同車,人必接席,整兩三個月不到寺裡,簡直安心貼意做大公子門客去了,便再也忍不住。發一回狠,將胸脯一拍道:「戒什麼鳥酒!他的話也值得聽?」從此每日大醉著。一天正喝得醺醺在路上撞,忽見迎面一輛汽車,風一般駛到眼前便停了。
車中走下兩個人來,不是尾生隨著健齋還有誰?真是:
氣節輕於春柳絮,一經吹拂便猖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