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
  獅子狗來醉漢親吻 紅緯帽在妖怪現形

  卻說大侉子那天從人叢中逃將出去,那裡便肯放過了尾生,躲在一家照牆後,兩隻眼睛咯碌碌向路上望著。見尾生慢慢過去了,便將帽子壓了眉心,一步步潛蹤跟著。到了彈子房門口,見進去了,他便立在彈子房門外一家簷下等著。一回又跟到了長元和門口,卻再等也不出來,知道是住在這裡的了。便一路咕嚕著,到了個極狹極齷齪的衚衕裡。數著門牌,到第六家門口,將手一推。裡邊一個豹頭燕頷涂脂抹粉的婦人開出門來,一見大侉子,便撅著嘴道:「行屍的到那裡搶羹飯去,到這時候才回來!」大侉子聲也不出,挨進門去。那婦人便將門砉的一聲關了,道:「劉哈兒醉了,馬回子等著你說話呢。」
  大侉子三腳兩步走將進去。這時劉哈兒喝得面上如豬肝一般,敞開了胸脯,蹺起了雙毛腿,蹲在爐上發喘。馬回子一手拍著旱煙,一手指著哈兒罵道:「便是狗入的,也應該有些狗氣息兒。你這不長進的,連撳住頭要你搖著尾跳上幾跳,吠上兩聲也不會。馬爺的黃酒可是灌了王八哩。」劉哈兒聽了,怒不可遏,霍的立起身來,來揪回子。卻身體一晃一晃的,還沒立定,早哇的一聲,青的黃的吐了一地。
  酒醉的人一吐便再撐不住的,哈兒一面吐著,一面早已軟咍咍的蹲下地來。廚房內一隻獅子頭狗兒聞得一陣奇香,知道吃運到了,搖頭擺尾的奔將出來,嗚嗚了一聲,像是謝哈兒的一般,張開大口伸長舌頭,竟照單全收起來。那屋主婦喚大妞兒的,正在廚房裡勻了一手掌的粉晚妝著,忽聽得外邊怪響,才將粉搪在面上,一塊白一塊黑的便跑了出來。一見劉哈兒這個樣子,罵了一聲「要死呀」!早被馬回子一摟摟在懷裡道:
  「我們看把戲罷。」大妞兒隨手便是一個老大耳刮子,打得馬回子捧著臉怪笑。
  只見那獅子頭狗將地上的吃完了,慢慢的舐到哈兒的臉上去。哈兒翻了個身,含糊道:「不要玩呀!」這一句話把大妞兒肚腸幾乎笑斷了。那知這狗還不肯放鬆,仍舊向哈兒臉上舐著。哈兒卻妖聲怪氣的道:「我的乖乖大妞兒,你今天同我親個嘴,明天買朵紙花兒你戴。」說著舉起手來,捧這狗頭兒。
  這狗倒不防他有這一來,嚇得拖著尾巴跑了。馬回子聽了這句話,不覺大怒,將大妞兒一推道:「好,你竟同這小子勾搭過了!」大妞兒吃他這一推,險些兒跌倒,著急道:「你見誰勾搭了他了,酒鬼嘴裡的話也當得真麼?」
  正說著,聽得外邊敲門,知道是大侉子來了。大妞兒才氣吽吽的來開門,見是大侉子,放了他進來。大侉子一見這樣子,問:「怎麼了?」說完,將鞋尖撥著哈兒。哈兒正睡得快活,那裡覺得。馬回子卻抽著了一袋旱煙,將身子蹲在條長凳上道:
  「你的事怎樣了?得了多少肥水兒,可不准瞞著人。」大侉子將手拍著胸脯道:「不要說起,上了口的一塊肉,生生被人夾手奪去了。」
  馬回子將煙袋向凳腳上拍著,做出一付(副)老前輩的樣子來道:「這是我的不是,沒同你一起去。只怎樣的會被人家夾手奪了去呢?」大侉子使手劃腳的說了一遍。馬回子聽了一驚道:「是這人麼?那就我去也不中用了。」大侉子還認馬回子說話是假的:「他也不過一個書生罷了,我偏要找他去。」
  馬回子換了袋煙,呼得如春雷一般響,從煙叢中衝出一聲冷笑來道:「你去也好,只跌了回來,記得我原勸過你的呢。」說完,向著大妞兒道:「你說是不是?」大妞兒餘怒未息,將頭一扭,大踏步進去,自咕噥去了。大侉子見左右無人,哀求馬回子設法報復。馬回子沉吟道:「要我替你報仇,你須把大妞兒讓給我受用。」大侉子心頭一愕。那知大妞兒早在裡邊聽見了,趕將出來,指著馬回子道:「你再嚼舌根,老娘便整盆的洗腳水灌你個眼睛翻白。」一面將大侉子的耳朵扯著道:「你倒願做烏龜,老娘卻不肯造化你哩。」
  兩人被他這一來,倒有些訕訕的,都笑著不敢出聲。好一回大侉子才又說道:「便沒有什麼謝你,也應替吾抱個不平,何況什麼事都可以商量的呢。」馬回子笑道:「我真肯助你時,老實說,包你手到擒來。只這件事卻急不出慢不得的,橫豎到這個時候,自會給你快意便完了。」大侉子聽了非常歡喜,向帽沿裡摸出一張兩吊錢的票子來,叫大妞兒預備酒菜去。大妞兒道:「呸,一個還在地上挺屍,老娘不耐煩一個個的替你們收拾嘔吐呢。」說雖這樣,卻經不起大侉子左一個揖右一個揖的扮著丑撿,只得向大侉子臉上吐了口大沫,向廚下提了只籃,一扭一捏的出去買辦了。
  這兒兩人把劉哈兒掇上了炕。馬回子起的念頭,向大妞兒房裡翻了一頂紅纓泛了黃色的緯帽,一件天青布的外套出來,兩人替哈兒穿扮著,放倒在炕,檢張白紙將他的臉遮了,再端過了個杌兒,擱上一盞油燈,點著了。兩人遠遠的看了一回,不覺笑得打跌。馬回子笑向大侉子道:「還缺一個孝子,請你做了罷!」大侉子道:「你才像是個孝子呢。」說著,門口覺得有人走動,知道大妞兒還來了。忙躲到裡邊,從壁縫中張著。
  只見大妞兒關上了門,手提滿籃的酒果,一扭一捏的走將進來。
  忽然見了炕上的怪物,一聲「啊呀」,嚷道:「了不得哩。」大侉子怕翻了籃子是沒得吃的,忙跑出來接過籃兒道:「不要嚇,哈兒沒有死,是回子叫他死的。因他怕沒孝子做,特地將哈兒裝著死人,他來學著做孝子呢……」馬回子不等他說完,早趕過來將大侉子夾頸一掌,把大侉子打得直嚷起來。三人吵了一陣,劉哈兒依然一聲不發,直挺挺的躺著,倒把三人引得多(都)笑了。馬回子道:「大妞兒,快些預備去,我們今天總算陪哈兒的靈罷。」大妞兒自入廚下去了。兩人坐著沒事,抹骨牌賭了一回。大妞兒連菜連酒的端了出來,三人便合伙兒喝著。
  馬回子喝到半醉,高興起來道:「大侉子,你曉得打你的是誰呀?這小子姓燕,號尾生,最愛管人閒事。我原也要設法處置他,只因他不是個好惹的,所以擱了下來。」接著又笑道:
  「不是說大話,這三天裡邊,包你將這小子活活的趕出京去哩。」
  大侉子問怎樣的趕他出去。回子道:「十剎海一帶,到了傍晚不是有許多人在那裡試馬的麼?那最淘氣的可不是方公子麼?只要我輕輕一舉,將這小子送到方公子辣手中去,包你至少也要抱頭鼠竄而去呢。」
  兩人正說得高興,聽得劉哈兒哼了一聲,一各(骨)碌爬了起來,向著三人發怔。把個大妞兒嚇得將頭鑽在回子懷裡喊打鬼。哈兒莫明其妙跳下炕來,一把將大妞兒拉住道:「你罵吾呀!」回子將蘿蔔般手在大妞兒身上摸索著,笑道:「哈兒,我道你是快下棺材了,所以穿著八九品老爺的衣服。原來你還沒死,坐下來喝幾杯罷!」哈兒才醒過來,一聽酒字,又咽起唾沫來。端個杌子坐了,向酒杯中一望,見一人同自己很像,戴著一頂纓帽,穿了件外套,只癡癡的對著自己笑。回過頭來看時,卻又不見這人。再向酒杯中看時,仍然仍在。不覺霍的立起身來道:「不好了,酒杯裡有妖怪了!」說完,將這酒杯送到回子面前去。回子道:「呸,你見鬼哩,那裡有什麼妖怪?你才是妖怪哩。」哈兒被他一句提醒,忙將帽子除下來看時,見竟同酒懷裡一樣。不覺擲在地上,將腳踏了個稀扁,指著大侉子同回子道:「總是你們兩個人鬧的。」
  大妞兒搶出來說話道:「我不管是誰鬧的,這帽子是我家祖傳至寶,端陽日掛在門上,除毒解劫的,你怎把他踹扁了。也好,你橫豎自己算富翁的,賠上幾百吊錢也不算什麼。」真是:
  氣投聲應居群小,一幅人間鬼趣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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