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
  花錫佳名相思入骨 人來秋院到眼關情

  卻說方將軍一見燕兒,竟涎著臉問子超要了過去。子超原不情願,只礙他這炙手可熱的權力,不敢不允。心裡自悔著不該帶了出來,卻又不便露出勉強的神情,只得仍有說有笑的敷衍終席。
  那知燕兒自充了方將軍近侍,竟成一人之寵,連幾個姨娘都趕不上他。燕兒心裡想:「不妙,莫太得意了。被他們合著伙攻擊起來,一人難敵四手,畢究有失敗一日。」心裡存了這個意思,便到處留意著。見諸姨裡邊,姣好乖覺,將軍所寵的是六姨。諸子裡邊,文采麗都,將軍所愛的是韜庵。這兩將釋兵,千夫解甲,不如竭力的博這兩人歡心。卻苦得終日被將軍纏擾著,沒多大空閒。並且韜庵在外的時候多,除卻晨昏定省以外,等閒不易見面。六姨是個金屋中人,坐起皆有人伴著,尤不容易傳達情愫。正躊躇著,機會到了。
  有一天,將軍正在遙青軒午睡著。那軒臨著一個荷池,有十餘畝大小。這時正值深秋天氣,殘荷落盡,顯出一泓澄清澈底的秋水來。水面微風起處,將燕兒覆額秀髮微微吹動。燕兒掠了一掠,正坐在個石磴上,對著水中自己的影子悠然神往。
  忽聽背後隱隱的有了腳步聲,像要躲著來嚇自己的一般。笑問道:「誰呀?你看波明如鏡,我早在水中見了你影兒哩。」燕兒雖這樣說,其實並沒有見。背後的人認是真被他見了,便格格一笑,將手向燕兒身上輕輕摘了一下。燕兒這才從水中見是六姨房裡的丫頭喜兒,因笑道:「好姊姊,請你多摘既(幾)下。可憐你兄弟,被你這一摘有些恍恍惚惚呢。」
  喜兒啐了他一口,向對面石磴坐下來了。燕兒見他穿著半舊淺色湖縐的夾衫褲,罩著件蟹殼青羽毛的半臂,垂發覆額,甜淨可愛,便低聲笑道:「姨娘敢是歇中覺了,不然姊姊那裡來這空閒呢。」喜兒點了點頭,卻指著池邊一叢小紅花道:「這是什麼花?倒紅得有趣兒。」燕兒道:「前兒聽得二公子說,這是外國花,叫什麼長毋相忘呢。」喜兒笑道:「那裡來這古怪名兒,聽了便不喜歡。」燕兒道:「呀,這不算是個古怪名兒,這長毋相忘的意思,便是長相思。姊姊,這相思二字,是聰明人多情人不能免的,姊姊怎不喜歡他起來?」
  喜兒聽著臉上慢慢的紅了,將眼看著花道:「我不信花也有什麼相思不相思的。」說到末了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。
  燕兒也癡癡的離了石磴,俯身下去,彩了幾朵給喜兒道:「好姊姊,你受了兄弟這一份禮罷!」喜兒不等他說完,早羞得飛跑去了。燕兒呆呆望了一回,將花一瓣瓣摘下來,灑在水面上,引游魚來喋,自言自語道:「便無此意,只就這軟羞薄恨的神情,已教我燕兒不敢辜負了。」
  正想著,見隔花一陣衣香,便是才見的喜兒扶著個麗人走將過來。燕兒知是六姨了,忙垂手凝神打了個千兒,立在一邊,六姨問道:「將軍呢?燕兒道:「睡在軒裡炕上呢。」六姨沉吟了半晌道:「你仔細伏侍著,莫躲懶,將軍要什麼,可同喜兒說,到我那裡去取,別向那起渾帳人嚕囌去。候將軍醒來,你說我來過罷。」燕兒答了幾個是,卻恭恭敬敬回道:「小人敢不依著姨娘辦去!只小人是個童兒,喜兒姊娣早晚伏侍著姨娘的,要什麼時,小人又不便衝門撞戶的。這便怎樣呢?」六姨沉吟道:「哦,我每天叫喜兒出來三四次照看著罷。」喜兒聽了這句話,明知燕兒在那裡搗鬼,狠狠的盯了他一眼,卻歡然答應了。扶著六姨慢慢的沿花徑度紅橋還去。
  六姨指著一架玫瑰道:「只有他最熱鬧,沒一個月不紅香可愛的。」喜兒想起了方才的事來,便摘了幾朵長毋相忘花笑道:「姨娘,你曉得這花的名目麼?」六姨瞧了瞧道:「誰記得這些兒!」喜兒笑道:「燕兒說這叫什麼長毋相忘呢。我原說是個古怪名兒,他說得好笑,這『長毋相忘』四字的意思,便是長相思。姨娘你瞧這豆一般大花,誰又希罕他去相思他呢。」
  六姨聽他半癡不顛的說著,不覺帶笑啐了他一口道:「這蹄子越說越出來了。女孩兒家相思不相思的,仔細給太太那邊人聽了去,不說你說話沒遮欄,翻說我平日沒好模範做給丫頭看呢。」喜兒咕噥著道:「我不過說這花罷了,干我們主子奴才甚事!姨娘又罵起我來了。」說完,將花揉個稀爛擲在地上,將腳踹了幾下,骨朵著嘴再也不出聲了。六姨見他這個樣子,暗暗好笑,卻走得有些嬌喘上來,便向一條長廊下坐了。喜兒也不去管他,自向一叢修竹前掐著竹葉生氣。
  六姨忽從竹林隙處望去,遠的一個高坡,坡上有亭翼然,亭前一個美少年,披襟當風,亭亭玉立,大有趁月來游乘風歸去之概。不覺回眸乍顧,芳心自警。喜兒掏(掐)了回樹葉,覺得沒趣,回顧來,見六姨支頤脈脈,如有所思,懶懶的立起身來道:「斜陽下了,還去罷!」喜兒不明白他做什麼懶懶的,認是才自己咕噥著,多半是怒著自己。便從白天小心伏侍他到半夜,又從朝晨小心伏侍他到午天,總沒見他笑過一笑。心里正摸不著頭腦,六姨忽又懶懶的道:「是時候了,你去問燕兒,將軍可要什麼?」喜兒歡然答應著走了。才到門口,六姨又喚他回去。喜兒立著,見六姨向著鏡子出神了半晌,道:「沒什麼說了,你叫他仔細著,還來我自有好處給他呢。」
  喜兒莫明其妙的走了出來,一路上只念著:「叫他仔細著,還來我自有好處給他」這句話,癡癡的盤算著道:「仔細些什麼呢?這好處又是些什麼呢?自己伏侍他,也算是他仔細的了,怎沒見給過好處呢?」自言自語的想著,忽然悟了過來,不覺臉上一陣緋紅,心裡突突的跳起來,再也走不動了,一蹲身便在個花鼓凳上坐下,咀嚼這「好處」兩字的滋味。
  正呆著,忽見三姨房裡的丫頭喚昌兒的,笑嘻嘻托著個食盒走將過來,一見喜兒,便抄著花徑避去。喜兒喚著道:「昌兒姊姊,頭也不回的去那裡啊?」昌兒被他喚住,沒奈何只得立住了道:「三姨娘叫送新果兒給將軍去呢。」喜兒立起身來道:「我也看看是什麼果兒。」說著便要來揭盒蓋。昌兒忙退了一步,將盒蓋撳住道:「這有什麼好看的!」喜兒冷笑道:
  「不看也不打緊啊,何苦來嚇得什麼似的!一樣是個丫頭罷了,誰又得了長梯兒爬上雲端裡去呢。」說完,賭著氣要走。昌兒聽這幾句話,把臉飛紅了道:「怪不得喜姑娘生氣,俗語說水漲船高,喜姑娘是多少高貴的人,給我們臉要看這食盒,原該雙手捧著跪著的獻上,卻油蒙了心,不給姑娘看著。還來該打該罵,到姑娘那兒去領罷!」
  兩人正拌著嘴,忽見將軍一步步踱了過來,背後隨著燕兒。
  昌兒趁將軍沒見,向假山後一轉便走開去了。喜兒卻迎將上去笑道:』六姨娘正叫丫頭請將軍的示,今兒得了壇上用的惠泉酒並松江鱸魚兒,問午餐時送到那裡呢?」將軍大喜道:「這多是江南名產,不容易得的。你還去向六姨說,不必送來,等一刻我到他那裡去吃罷!」六姨原沒叫喜兒說這些話,只因被昌兒一激,便存心做一翻出來給三姨主婢看看。聽得將軍說親到六姨那裡去,便歡然回去,幫六姨預備著。
  這兒燕兒依例是不進宅門的,只好怏怏留在遙青軒裡。想:
  「今天的喜兒是不能出來的了,不如趁這空兒請他半天假,出府去玩一回。」便在將軍面前說明了,換了身衣服,翩然出府。
  誰說他不是位濁世公子呢?燕兒向各處走了回,便到十剎海左邊一個會賢樓茶店上,問稽大侉子來過沒有。真是:
  上林亦有閒花草,一著恩施便不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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