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
  攬人才齊東野肆席 護名花杜丁卯解紛

  卻說吃肉頭陀在團雲閣家聽了齊東野幾句話,不知不覺狂態復發,半笑半罵的將齊東野才出口的談鋒攔頭擋住。東野原是個交際上的能員,便趁勢轉過口鋒來歎道:「國事蜩螗(凋喪),紀綱莫振,用人如積薪,庶政如兒戲,怪不得你鬱著滿懷清淚,變作不恭玩世哩。」頭陀心裡暗暗喝采道:「好個機警圓活的齊東野,要不是遇我這吃肉頭陀,今天他全占勝著了。」
  因也故意現出一付憂時悲世的神情來,歎道:「世無知已,我安不狂?東野,你尚算是不寂寞的了。」
  東野一聽這話非常歡喜,想有了間隙了,便正色道:「我算得什麼?昨天宛平總長說:『主席鑑於交涉失敗,國勢日岌,就這幾個月裡,要舉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只人才是少不得的。』現在通諭內外當道,訪求賢俊,蒲輪送覲哩。」頭陀道:「這話真麼?那便可惜我半生清狂傲俗,沒先結識幾個大老,不然好靠他一紙薦剡(箋),飛而食肉了。」東野見頭陀口齒已活動了,便拍著掌笑道:「今天由得你裝癡作態哩!實對你說,這一席酒的主人不是我,是宛平總長呢。他常向我說,現在京華寓公中,明達多文的無過某某。只他素性跅弛,一朝施以羈勒,還怕有缺醻之患。所以教我借這一席酒來做個先容的。」
  眾人一聽見東野這幾句話,才知吃肉頭陀是宛平總長特賞的人,不覺肅然起敬。頭陀笑道:「這有什麼醻的,只要喂得他酒酣飯飽而外,許他走衚衕,棄老鬥,還怕他不依人如小鳥,供役如馴犬麼!」說完,眾人大笑起來,接著便有滿席的人來慇懃敷衍。頭陀打點全副本領,有笑有說,神采飛舞,席上那一個不佩服他,那一個不羨慕他。連齊東野也暗暗納罕著,想:「我今日才知名士是有價哩。你看他平日何等桀驁,除去正陽門前兩個石獅子外,差不多沒一人沒被他罵過。今天一聽有人引薦,便變了個熟於世故老到圓活的人。可知磨而不磷,涅而不淄,不過是古人欺人之語罷了。」心裡自這樣想,面上卻堆滿喜色的敷衍眾人,趨承頭陀。直到酒闌人散,還拉著頭陀密談了一回。頭陀一味給他個點頭應允。東野便心滿意足的送了他出來。
  那知他一出團雲閣門口,便跳上輛皮車,將手摩著肚腹向天干笑道:「由他去怎樣,我且受劉玉芙色聲供養去。」正走著,卻遇見了丁卯,便同他救了笑庵。胡行亂走了半夜,才回去睡覺。一到明天,丁卯自到笑庵公館來報告昨晚的事。
  原來昨天晚上,丁卯攜了笑庵寫的那個扇面,怕過了時候,玉芙便要進園子去,便急急到了玉芙下處。他原是花間浪蝶,沒一處不熟的。一問還沒進園子去。便直走進去。見一個小丫頭,在廊下喂哈叭兒呢。丁卯向裡邊努著嘴,小丫頭低聲道:
  「才同人拌過嘴,現賭氣躺在牀上呢。」丁卯也低聲道:「不進園子去麼?」小丫頭道:「早催過兩三遍哩,都(多)分今天是不去的了。」正說著,玉芙在屋子裡問道:「誰講話呀?鬼鬼崇崇的。」
  丁卯含笑將簾子一揭道:「我呢。好端端的,姑娘又發脾氣了。」玉芙見是丁卯,便一聲也不言語,將一塊絲巾覆在臉上嗚咽著。丁卯見他玉容寂寞,幽怨可憐,不知不覺坐向牀沿上去,將手撫著他纖腕道:「何苦來又同他們鬧著!快些起來,吾送你到園子裡去。」玉芙將他的手推開道:「你不要來管我,橫豎我這個人是花葫蘆兒,空著肚子給人家受用的。這勞什子做得成也罷,做不成也罷,何苦又喂哈叭兒似喂飽了,教他咬人呢。」
  丁卯聽了這句話,知道又同他假娘拌嘴哩,正要安慰著他,忽聽得鴞一般聲音,從牀背後屋子裡冷笑出一個人來道:「姑娘說得也太可憐了!我原是只哈叭兒,忘恩負義的,吃了姑娘的,著了姑娘的,還來咬著姑娘。這也怪不得姑娘人大氣大了。平日價來往的大人哩,老爺哩,那裡還有孩子時把尿把尿的窮娘在你眼裡呢?」
  玉芙受了這幾句數落,那裡還顧得丁卯在側,霍的坐起身來,急淚直下道:「誰又沒媽在眼裡了?從十二歲上學了戲子起,眼淚咽在肚裡,少也有幾擔了。恨上來時,只少個一抹地向階上撞去,卻又為著媽同弟妹,硬不起這腸子來。如今翻說我眼中沒起媽來。媽嫌我恨我,要我死也容易,何苦來又朝一次晚一次的來零碎磨折我呢?」說完,痛哭不止。丁卯見他像荷露垂珠,杏煙潤暈,十二分的憐惜著,卻又不好岔嘴著,只拍著他肩勸他住哭。那知他假娘被玉芙揭著了痛處,不覺又羞又氣,竟忘了忌諱,厲聲道:「我那裡敢磨折姑娘!姑娘是天上鳳凰兒,一出一進。都有百鳥保護著的。我便頸根裡伸得出幾個頭來,也不敢動姑娘身上一根毫毛啊!闊姑娘,有權有勢的姑娘,請姑娘擔待了小婦人罷!」說完,不住冷笑。
  丁卯一聽,這明明罵起自己來,不覺大怒,向那婆子道:
  「玉芙是你女兒,你罵他打他原不干我的事,如今你既七拉八扯的說出這般話來,我倒要問訊了!」說完,立起身來,指著那婆子道:「你是幾歲上買玉芙進門的?他原姓是什麼?賣身的契紙在那兒?快說給我聽。」那婆子不料丁卯說出這兩句話,不覺一愣,勉強支撐著道:「杜爺,這是我們母女的事。做母親的管教著女兒,沒有便算犯了法呀!杜爺,你受聽著瞧著,便多請坐一回。不愛聽著瞧著,便候我們拌完嘴再請過來也不要緊,又何苦來護著這小妮子,自己煩惱呢!」
  丁卯覺得這婆子口風逼人,非給他個利害不興。幸虧平日玉芙將身世約略同自己講過,不怕壓不住他,便從鼻子裡笑了一聲,走到門側電話旁邊,將手一搖,招呼接外城巡警總局。
  玉芙聽了,捨命奔過來,夾手將丁卯手裡的聽筒搶去,搖斷電路,含淚向丁卯道:「你饒我多活幾年罷!你便同母親拗氣,也不犯驚師動眾的鬧到這樣啊。」丁卯原不忍見玉芙受他假娘的委屈,所以一時提上火來,想做一個殺辣。被玉芙哀音婉轉的攔著,因想這事鬧將出來,玉芙也有許多不便,便長歎一聲,兩隻眼直瞅著那婆子。
  那婆子起初見丁卯打電話給警署,賊人膽虛,早已轉潑為懼,卻又不好意思哀求著,後來見玉芙替他攔住,才放下了心,呆呆的立在一旁道:「罷了,我這娘也不要做了。」玉芙忙將他推進裡房去道:「媽你少說幾句罷。人家才饒了你,又由得你說話哩。」
  丁卯見那婆子不經自己一嚇,便掩旗息鼓而去,心中暗暗納罕。卻攜著玉芙的手低低笑道:「我好意替你解圍,你倒做起和事老來,把我扛上刀頭去了。」玉芙黯然無語,眼淚便珍珠斷串般滴了下來。丁卯知道自己說差了,又挑動他的傷心來,便軟軟款款的安慰了他一番,又道:「以前我原不過閒著沒事,來同你說著話兒消遣。今天既有這一來,你母親必定越多了一層恨毒,保不定要找你出氣。這事原是我鬧出來的,我從今天起,倒要把你的境遇當作自己的苦樂哩。」玉芙聽了他這話,心裡非常感激。
  這時差不多已有十一點鍾了,那婆子吃了丁卯一個敗仗,早已氣吽吽的撅著屁眼睡他的覺去了。丁卯又同玉芙說了幾句話,便出來了,那笑庵托他送給玉芙的扇面,到底還在袋裡,想到中和園去把沒有轉送的原因說給他聽。
  正一人慢慢走著。忽聽得一個人喚著自己,抬頭看時,卻沒見熟人,接著又是幾聲。真是:
  護花心事看花眼,強替人間說不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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