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
  禁風狂蘭閨定清課 探秘密瓜子寓癡情

  卻說葉笑庵正與丁卯說著話,教他送扇面給劉玉芙去。那知簾外有個丫頭笑著推簾進來,見有客人在屋裡,便不敢多說,立在一邊。笑庵問:「做什麼?」丫頭吞吞吐吐的笑道:「姨娘問大人的字寫完了沒有呢?」丁卯意是這扇面上的字,想葉笑庵現在竟大建乾綱,把贈女戲子的詩都在閨中明白宣佈了。
  那知笑庵聽了丫頭的話,囁嚅道:「今天客來多了,竟沒有寫,明天補著罷!」那丫頭欲說不說的出去了。笑庵暗暗捏了把汗,想:「好險啊!虧他沒聽見扇面的事,不然這事又鬧大哩。」
  原來笑庵在廣東罷官過滬時候,清(輕)狂裘馬,名遍北裡,曾費六千金娶了個妓女名雪雁的。這雪雁原也識得幾個字,一經名士幫忙,便居然算嫻習翰墨。自娶了回來後,因他原姓是薛,便上上下下的喚做薛姨。六十歲老人得了這盛年寵妾,自然越發愛憐,薛姨見他頭髮也白了,還在外邊裝著少年胡行亂走,便下了一番苦工,定出一條規則來。起初要他每日替自己上書一課,後來教的倒沒有什麼,讀的可著實不耐煩了,便將書包向牀頂一擱道:「鬧得人頭都漲了,不學這勞什子罷。」
  笑庵巴不得他這一聲,也立起身來呵了個腰道:「這我也覺得怪膩煩的。」說完搭訕著想要溜。
  雪雁笑著一把位住道:「還有事煩你哩,好意思便出去了?」
  一路說,一路替他磨著墨兒,潤著筆兒,焚了一盒細香,展開一張雪花箋,將笑庵軟丟丟的向椅上一撳,將香撲撲的櫻唇直湊到笑庵耳邊,低低道:「焚名香,對美人,磨隃糜,抽珊瑚,這清豔福分,尚不值你寫二百個蠅頭小楷麼?」笑庵經雪雁這一來,不覺熨熨貼貼的居然一筆不苟的寫起小楷來。雪雁暗自好笑,越發添香拂紙,伏侍他得甜蜜非常。
  笑庵這一天的二百字真寫得舒服。從此被雪雁逼著,每日寫小楷二百,算是一定的功課,把他那雙胡行亂走的腳跟,管束住了一半。這日功課沒完,要緊著玉芙的扇面,便在書房裡瞞著雪雁寫好了。一雙手腕已有些酸酸的,正要預辦(備)出去,那知索字債的來了。勉強將索債的打發了出去,不覺向丁卯將舌頭一伸,笑道:「我們分頭進行罷!丁卯兩人便出了門,各自坐著車去了。
  那知雪雁聽丫頭回來說著明天補寫的話,早已明白了一半,想多分是又約著金哩玉哩。便獨自一個人走到書房裡,見墨牀上餘瀋未乾,一枝新開的鼠須筆擱在架上,因自言自語道:「寫些什麼呢?這樣整齊停當的。」說時,將抽屜拽開,見滿堆著零稿斷簡。隨手翻弄著。突一張信紙上寫著幾句道:「此兒已有所天,出入監視綦嚴,驟難代致思慕」等,後面笑庵自己批著八個字道:「唉,這相思害定了也。」雪雁含笑將信紙藏在袋裡。再翻弄著,見一張照相中間映著個遺翠花的翠香小影,上邊又是笑庵親筆寫著:「上天下地縱今橫古第一美人之影。」
  下邊寫著:「私淑壽陽葉笑庵謹題。」將那小影端祥時,卻也有幾分姿色,便也藏在袋裡。再看時,又有東西發現了,見一枝戴殘的粉紅香水花,花瓣的顏色已褪成灰黃色了,蒂上係著一根絲線,絲線上係著一張紙,又寫著幾個字道:「前夕以燕卿之介,得盡誠意於玉娘,燈燭跋,黯然強別,投我瓊葩,以矢不忘。」雪雁又將這花藏在袋裡。想:「可了不得,再找下去,怕袋都裝不下哩。」隨手再翻著,那知竟一件有趣一件。
  又發現了東西是一個紙包,解將開來看時,卻是包磕過的瓜子殼,卻個個磕得四瓣齊整。雪雁不懂這是什麼意思。仔細看時,那包紙上也寫著八個字道:「口澤所存,弗敢棄也。」雪雁見了,止不住歎道:「可憐竟癡到這樣!」便也藏了起來。正再要翻弄著,丫頭來請吃夜飯了,便將抽屜關上,出了書房。設法要等他回來治他一下。
  這時的笑庵正呆呆的坐在中和園第一排上,老等著玉芙登場。他本是一句唱都不懂的,那裡聽得了一句半句,只模模糊糊的像有許多花花綠綠的人在台上轉著罷了。偏是越要看的人越不肯出來。眼看著一個個戲子出來進去,劉玉芙的影兒半個也沒有,真急得他好苦。好容易挨到十一點多鍾,大軸子要出場了,才伸了伸腰,噓了口氣,將眼鏡脫下,用手帕拭了個一塵不染,鄭重的戴好了;又吐了口痰,摸出支雪茄煙來吸著了,將衣襟一整,抬頭望著。兄見一個值場的從後台捧出塊牌子來,把牌面向著裡。想這牌必定是壓坐的戲目了。見那值場的慢慢走到台前,將牌一翻過來,掛在柱上。
  不掛時萬事全休,這一掛可掛出了禍來了。第一個便是他,將兩隻眼睛射在牌上,見寫著「劉玉芙病嗓請假」七字,不覺「啊呀」一聲,眼前登時漆黑,幾乎暈了過去。勉強定著神,禁不住全身發起顫來。滿園子的人一時嘩然大鬧,拍著檯子,喊著定要玉芙出場。幾個和調慣的,早已立在桌上指手劃腳的大罵起來。後場見不是路,忙再掛出一聲牌子來,說明日准演雙出。看客那裡肯休,一哄擁到賣票處要還票。他們盡鬧著。
  可憐葉笑庵是近六十歲的人了,又新受了一肚子的氣,先已撐不住了,又經他們這一擁,忙搖手道:「鬧不得!鬧不得!你們鬧著把我踹死了,大總統要問你們要人呢。」眾人那裡理會他,自撩拳捋臂的尋園主為難,漸漸的椅飛碗走起來。笑庵擠了幾次擠不出去,不覺淚如雨下道:「不想我今夕死於此地……」
  說沒有完,忽聽得有個人喚道:「笑庵老伯,我們來接你哩。」笑庵見正是丁卯,忙喘吁吁道:「快來救我。我一步也不能動的哩。」只見同來的一人將兩手一分,便分出條路來,一把將他拉著。盡人潑天價鬧去,兩個護一個的出了園子。笑庵得了性命,才問拉著自己的那人名姓。丁卯道:「你只叫他吃肉頭陀罷。」笑庵忙作了個揖,要他二人同車回去。丁卯道:
  「不必罷,我們還有事哩。」笑庵紅著臉向丁卯道:「那件事呢?」丁卯撫掌道:「有趣得很。明天上午准有好消息報告。」
  笑庵才歡歡喜喜向吃肉頭陀謝了一聲,自上車回去了。他們兩人那裡有什麼事,不過衚衕癮還沒有過,同這老頭兒一起著很沒有意味,才托著說有事,將這老頭兒趕掉,好遊行自加罷了。
  如今且說吃肉頭陀那天到了團雲閣,齊東野已先在那裡。
  還有幾個人是從沒見過,由東野介紹了。大約第一卷內幾個漂亮人物總有幾個在裡邊。頭陀有一件絕頂的本領,無論見了什麼人,總是半癡不顛的揮灑自如。他從沒向人客氣過,也從沒得罪人過,所以京裡中等老爺裡邊,十停中倒有七停認識他。
  這天,那幾個人都是漂亮人物,自然談笑風生。東野這天是個酒局,客齊了便抬呼入席。左不過是幾件例行嫖務,不必去敘他。
  酒到半酣,齊東野漸漸說上來了,指著頭陀向眾人道:「敝友雖以頭陀自稱,卻了不得的熱心。京內外當道,大半都知道的。今天介紹給諸君,將來同類相應,同氣相求,前程正遠呢。」說時,眾人都客客氣氣的向頭陀拱了拱手。頭陀忽然縱聲狂笑道:「我道你請我來喝酒吃菜,所以趕著奔來,不想竟是賺著我來當眾出丑的。罷了,罷了!我虧是把面皮改造過來的,你要罵盡罵。我是吃喝要緊。」說完,將箸指著盤裡的鴨子道:「你聽聽,我可不容你吃啊!」眾人聽了,不覺大笑起來。真是:
  撲人十斛京塵軟,不是佯狂不易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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