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
  金榜親題姓名有價 玉郎豔唱本事成詩

  卻說吃肉頭陀正同丁卯說著話,忽聽得窗外拍的一聲。急推窗看時,見院子裡一個粗做丫頭執了根竹梢正趕著小廝打。
  那小廝隔了個石磴,嘻皮笑臉的對丫頭作著揖。那丫頭又笑又惱的,舉著竹梢狠命的向石磴打去,像捨不得傷著小廝,把石磴做著榜樣的一般。丁卯只掩著嘴笑。頭陀咳嗽了一聲,小廝掇著臀便向外跑。那丫頭舉著竹梢撩著屋簷道:「這倒運的蛛兒,又織起網來哩。」
  丁卯聽了這話,不覺悠然神往,眼看著他拖著竹梢,訕訕的走進去了,還不住的在那裡咀嚼這倒運蛛兒一句。頭陀回過頭來,見他這出神樣子,不覺笑拍著他的肩道:「你愛上他麼?
  今天便叫他伺候你去如何?」丁卯聽了這句話,也有些訕訕的道:「你說些什麼話?昨天說的那絕妙文章呢?」頭陀笑道:
  「慚愧,慚愧,我竟一句都記不起來了。」因把昨天的夢境說著。丁卯道:「可惜一篇絕妙曲文,給你這醉漢裝到糟坑裡去了。」兩人談了一回。看日己將次下牆,丁卯見自鳴鍾上已指到四點三十分,因問團雲閣的約何時。頭陀道:「早哩,我們出去走走罷!」兩人便出了門。
  頭陀因沒吃過點心,要拉丁卯至美齋去。丁卯原是無可無不可的,兩人便進了至美齋。頭陀是沒酒不動箸的,自然喚了幾碟菜並半斤白乾,慢慢的對酌著。正沒到兩杯三杯,忽聽得樓梯上一陣聲響,接著對面房間裡走進四個人來。見當先那個人穿著一件藍綢袍子,那褶影齊齊整整的,似新從小衣店裡捆出來的一般。頭上剃得光光的,只帶著幾個剃刀劃破的膿包,才結痂的膿蓋映著深青色的頭皮,格外明白。接著後頭三人,一色的窄襟短襖,鬆管黑褲。一進房,那膿包便向桌上一爬,搭起狗肉架,便三斤紹興、四碟牛肝豬腸的亂喊。頭陀暗暗將丁卯衣襟一扯,兩人便一聲不出的盡看著他們。
  只見一個人先開口道:「三兒,你也算是走好運的了。我們不是老弟兄,論平日行業時,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,只可憐沒投著好緣法,到底還是個趕車的罷了。」那膿包冷笑了一聲道:「這算得什麼?將來皇帝老子登極以後,便算不得一個開國功臣,像鄭恩、高懷德一般,只(止)少也得個知事老爺呢。」三個聽了他這句話,幾乎把涎多掛了下來道:「你又不識字的,怎也懂得『俯允民意,早正大位』這些事。這八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啊?」
  膿包一手將筷擊著桌子,唱著「在月下驚碎了英雄虎膽」,一手端了杯道:「我管他什麼民意不民意的,只那天財政部當茶房的老朱同我說:『現在烏龜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腳下的人民。
  你是要想發財的,現有張簽名單在這兒,只要你自己寫得成姓名,便有五十塊錢的酬勞。這還不算,將來把這姓名寫在黃龍緞上去,皇帝老子見了,喜動顏開,保不定將來有為官作府的把望呢。』我也不望別的,這五十塊錢是整整的一卷,擱在我面前向我抬手的,我自然把這姓名寫上去了。並且老朱還托我多找幾人,說送給皇帝老子時好看些呢。」三人聽了歡然道:
  「這樣說,我們都情願寫三個字,換他五十塊錢來喝個爽快。好兄弟,你便不要別處去找,就作成了我們罷!」
  這時的膿包卻變了個樣子,將眼睛向上望了望,冷冷的道:
  「那裡都有五十塊的酬勞。我是個特受財政部茶房委任的,所以有這些。像你們由我介紹著,自然應該比我降一等,大約十塊二十塊是必有的。」三人道:「難道一個皇帝才值十塊二十塊麼?」膿包冷笑道:「你們還說這些呢,前兒住在火神廟的乞兒阿三,不是也由我介紹簽了個名兒,他那裡得過一塊整錢,不過十個銅子罷了。」說時三人齊聲大笑起來。這一陣笑,話便隔斷了,一時唱戲的亂唱,猜拳的亂猜,雖只四個人,卻鬧得盤翻碗倒。
  丁卯回頭含笑向頭陀豎起個大拇指道:「一個財政部茶房委員已闊到這樣。你是個內務部司長齊東野所委的,著實不可一世哩。」頭陀正含著一口酒在嘴裡,聽他說著這句話,不覺笑得將酒直噴出來道:「呸,你仔細著我來運動你哩。」丁卯歎道:「你原不是這樣的人。只我想登極踐祚是何等事,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盜鈴,胡拉亂攪到這般地步,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、太宗痛哭哩!」說時天已黑了長久,丁卯還有別的約,知道頭陀到團雲閣去也是時候了,便飯也沒吃,大家走了。
  單說丁卯別了頭陀,走到這個地方。那地方門口掛了個門燈,卻沒點著,他是出進慣的,一直走了進去。到了書房外邊,有個清俊小廝迎將上來。丁卯忙向他搖手,自己從窗櫺中偷瞧著那書房中的人,正是昨晚戲園裡的那位白首少年。只見他才將雪花粉向一張壽紋百皺的面上敷好,穿了件一字襟紅鈕釦的馬甲,小袖窄襟長袍。自向鏡中端詳了一回,笑嘻嘻的從書案抽屜中檢出張泥金扇面來,向燈下讀著。丁卯不覺一笑,打簾子進去道:「老伯好呀?沒到一天,就把這蠅頭楷寫起來了。」
  那白首少年舉起頭來,見是丁卯,忙將扇面遞過來道:「你好。說著湊夜便來的,實把我等急了,要自己送去哩。」丁卯笑著不語,只將扇面展開看時,見齊齊整整密如蠅頭的寫著一首長歌道:
  既幸非毛惜惜,又幸非邵飛飛,美人不畏將軍威。
  既免作陳圓圓,又免作關盼盼,美人肯附尚書傳。既恥為蘇小小,又恥為李師師,美人豈願天子知。既懶嫁趙閒閒。又懶嫁王保保,美人甘作女伶好。女伶者誰劉喜奎,或言淪州或南皮。似把喜神呼小字,宜為奎宿作旁妻。女伶三絕聲藝色,聲藝易得色難得。小菊芬藝真無雙,小香水歌真第一。孫一清與王克琴,色佳便入侯門深。亡國久無楊翠喜,破家空有李紅林。
  (破餘家也)金玉蘭與彩喜鳳,色遜藝佳堪伯仲。小榮福與金月梅,色衰時過誰推重。津門近歲品群芳,獨有喜奎稱擅場。豈但名聲超菊部,直推顏色比花王。
  人言十九二十矣,我謂十七十八耳。碧玉何曾似小家,姑射居然真處子。多少王孫枉墜鞭,登台才得望嬋娟。
  哀梨並剪歌喉脆,荊玉隋珠色相圓。倘生天寶唐宮苑,嬌過念奴定無算。差伴諸郎二十五,多費八姨三百萬。
  牙旗玉帳鎮臨淮,選色徵歌十二釵。更慕綠珠築金谷,曾拈紅線到桐台。任他痛哭還長跪,那要英雄作夫婿。
  美婦空思陰麗華,佳人豈屬沙叱利。還君明珠淚雙垂,枉是相逢未嫁時,才知世上奇男子,不及民間好女兒。
  都人初見誇容態,座比叫天更多賣。幾壓蘭芳與蕙芳,休論白菜與菠菜。誰說梅郎是雅音,若論貌可配南金。
  日停驄馬陸公子,願解貂裘夏翰林。翰林怪我多奇遇,親見星眸向西注。認得狂奴喝采聲,博來天女橫波顧。
  公道慈心愛大士,任人飽看舞台仙。莫言無與蒼生事,我已多添壽十年。
  上款寫著「恭呈玉芙仙子妝次」,下款寫著「壽陽葉笑庵沐手謹撰書」。不覺暗暗好笑。那位笑庵先生卻趕著問:「寫得還過得去麼?」又道:「你把這扇面送去時,千萬說葉某是當今第一才子,平日不輕容易替人寫字的,寫小楷是越沒有的事。這次見了玉芙,不知怎樣直從腦門上佩服到腳跟下,才破例出此呢。丁卯你趕快送去,我們在園子裡碰頭罷!不然怕趕不及他在家了。」正說著,忽聽得門內嚶嚀一聲,葉笑庵便矮了半截。真是:
  燈前初試調鶯手,簾外驚聞叱燕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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