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
  良宵豔曲飛越夢痕 拉縴掇梯詼諧世故

  第二卷第一回的登場主人便是著者的朋友吃肉頭陀。一天,他在北京南味齋酒喝多了,人家拉著他中和聽戲去。他一到戲園裡倒頭便睡,恍恍惚惚像在什麼地方聽戲的一般。門簾一起,便有個容華絕世的美人走上場來。見他霓裳羽衣,玉翹金雀,一步步如垂柳著風,漾到春光深處的。唱著四句道:
  玉宇瓊樓天上,紙灰血淚人間。勸君忙裡且偷閒,參透貪嗔癡戀。
  兩戒河山如夢,百年功罪猶懸。芳菲自惜損華年,付與殘編斷簡。
  頭陀聽了這一折《西江月》,不住點頭贊歎,卻自己問著自己道:「這是出什麼戲文呢?」正想著,只見台上湧出一座絕精緻的花園來,一樹桃花,正含葩欲吐。那人摘了一枝,向著他唱道:
  〔南呂〕〔步蟾宮〕團香搓粉瓊枝豔,費工夫天公裁剪。為樓頭春懶曉妝人,來替花容裝點。
  頭陀聽完了這一隻,不覺驚歎道:「這不是明明說著國事,卻借著桃花,譜此豔曲。」美人又唱著第二隻:
  〔瑣窗繡〕是劫後生成埋玉緣,似萍痕絮影,浪跡年年。護花鈴底,盡流鶯喚遍,露一縷春光消息。
  又留得春光幾日,供愁人眼前消遣。
  頭陀歎道:「佳人猶舞瓊台月,已報周師入晉陽。誤國的何止一人!只現在大錯已鑄,天道難回,就便悔過恐也遲了。」正想著,那美人又唱第三支道:
  〔繡帶引宜春〕輸與他樓頭春鏡,陌上香韉。收拾起畫舫珠簾,打當著酒香歌豔。深淺,妨他紅上櫻桃靨。占盡了韶色閒香,博得個酒闌人倦。一剎時紅雨纖纖,困懨懨塚冷埋香,慘淒淒人來別院。剩枝頭綠肥紅瘦,綺恨年年。
  頭陀聽了這一隻,不覺悲從中來,不住的咀嚼著「綠肥紅瘦,綺恨年年」八字,道:「人事無常,滄桑萬變。就是僥倖成功,到頭自問,也不過像這桃花空留綺恨罷了!」正想著,忽見台上風過處,將一樹碧桃吹成紅雨,一瓣瓣飛入個池潭裡去。那美人臨水徘徊了一回,唱第四隻道:
  〔東甌連〕風過處,春去也。流水天涯夕照天,教人忒覺春光賤。托游絲黏花片,怕經紅怨綠愁邊。
  已成滄海桑田,玉樓人去恨綿綿。
  那美人才唱完,忽然台上燈光全息,一陣風奔雨走,座中颯颯,居然有無限秋氣撲上心來。頭陀不覺惄然變色。忽聽得台上隱隱唱著尾聲道:
  〔尾聲〕天公不管人憔悴,特地的團絲作繭,造作窮愁付簡編。
  頭陀聽到這兒,看到這兒,不覺將手向桌上一拍道:「誰實致之,而至於此。」手才拍下,忽聽得豁瑯一聲,有一個人拍著他大笑道:「睡夠了,又該發脾氣哩。」頭陀經這一驚,驀然醒來,模模糊糊的見台上正做著韓奎喜的《虹霓關》呢。
  桌上的一把茶壺已被他拍翻,自己一件寧綢棉袍上淋淋漓漓沾了一大片的茶漬。因失神落智的向著隔座的朋友道:「做什麼呀?」他原坐在台前第一行上,韓奎喜這時正串著辛夫人,同王伯黨陣前調戲。猛見台下一個牯牛般的肥人,形容古怪的從睡夢中將茶壺潑翻了,還問人做什麼,不覺回眸一笑。頭陀撫掌道:「不有此夢,怎贏得美人一笑!我吃肉頭陀今天犧牲了一領▉袍,消受得無雙豔福哩。」說完也不去顧棉袍上的茶漬,竟低首沉吟,默誦起夢中的曲文來。
  那知這一句話不打緊,卻惱了一位滿頭白髮的少年。這人的歲數,差不多比著台上的韓奎喜至少也要加上兩倍。只他生來有一種古怪脾氣,最不服老。除了頭上的白髮、面上的皺紋是老天掌著大權,沒法違拗的,其餘總沒一件不曲盡少年態度。
  穿的是窄袖淺色一字襟密行團鑲的衣服,敷的是夏士蓮雪花香粉。這且不要說他,最惹人肉麻的,有時見了奎喜,還趕著叫妹子,自己竟屈尊紆貴的稱小生呢。他是沒一天不到這園子裡的,沒一天不坐在第一排上的。蹺著腳兒,撐著眼兒,一見奎喜出場,便以一顰一笑專來供他賞鑒的一般。其餘滿園子的人,在他看來,不過是托庇宇下,隨從鼓吹的一般。今晚突然見奎喜向吃肉頭陀一笑,接著又聽見吃肉頭陀說出這無雙豔福的話來,真是鑽心剌腦,把幾根白髮氣得根根欲豎。想要發作起來,卻又看著那台上的奎喜,妖豔旖旎正做得神采飛揚,怕亂了美人心曲。只得長歎一聲,盯了頭陀一眼,咬著嘴唇忍痛不語。
  頭陀卻那裡理會得到,立起身來向著同來的人道:「你自看著罷,我回去錄一篇絕妙的文章,給你明天下酒呢。」說完,徑自出了園子。
  不管東南西北,一直撞過了一條街,才仔細看著衚衕口的牌樓。自己止不住笑道:「呸,摸了半天,才知是金魚衚衕,再一直下去,怕不出平則門去。」因喚了輛皮輪,回到自己寓裡。興興頭頭的燈剔亮了,墨磨濃了,筆提起了,想要寫,忽然自己問自己道:「那夢中唱的是什麼呀!第一句是什麼呢,是什麼曲文呢?呸,一個字也記不得了,還寫些什麼!不如睏他一覺,到明天再喝個爛醉尋夢去。」說沒有完,筆還在手裡,早已齁齁的睡著了。
  糊糊塗涂的鎮(整)忙了一夜,到明日醒來,早有個人搴著帳子,指著他笑道:「呸,日高猶是不明眸,你好醉醉。」
  頭陀將手拭著眼,一骨碌豎起來看時,見正是知己的朋友,昨日同著入戲園的杜丁卯。忙起身下牀,自有人來伏侍他洗漱。
  頭陀一面洗臉,一面笑向丁卯道:「這樣早就來了,昨天都(多)半是宿在衚衕裡的了。」丁卯道:「呸,人家差不多吃晚飯了,你還說早呢。」頭陀不覺一愣。看壁上時計時,真個已指到三點半了,不覺猛記起一件事來道:「了不得,我今天約著個人,上午十時見面的。不想竟昏睡了。」因問著當差的道:
  「有人來過沒有?」當差的道:「人沒來過,只內務部齊老爺卻打過電話來,說上午等了許久,沒見爺去,今晚准在團雲閣家碰頭。」頭陀笑道:「我早知他等得不耐煩呢。」丁卯道:
  「不是齊東野麼,他如何居然找起你來?」頭陀歎道:「那裡有什麼事,不過又要變著方法,多買幾只走狗罷了。」丁卯道:
  「他不是現在在黃開寶面前很紅的麼?你是個歌場憊懶漢,酒國荒唐鬼,便要收買走狗,也輪不到你啊!」
  頭陀此時盥漱已畢,抽著口雪茄煙笑道:「你說我把給不到這走狗兩字麼?不知這『吃肉頭陀』四字,還是經黃總長硃筆圈出,特委齊東野來按圖索取的呢。」丁卯聽了,愕然不解。
  頭陀歎道:「癡兒,癡兒!我吃肉頭陀做了半世的名士幫閒,文場供奉,大江南北,故人不少。現在天開洪運,什麼都有,只少了幾篇堂皇冠冕的文章,幾個有文無行的名士來妝點聖功。
  這拉縴掇梯的能手,除卻我吃肉頭陀,還有那個呢?」丁卯停了一回道:「你究竟去不去呢?」頭陀道:「這種風流罪過,那有不造的……」說沒有完,忽聽得窗外拍的一聲,把兩人嚇了一跳。真是:
  豔曲夢痕疑蛺蝶,帝城秋色走鷹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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