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 獎能員咄嗟供內帑 趁盛會奔走覓街車
卻說那戚少甫自到了京裡,虧他渾家的能乾,劉鑒字(僉事)的幫襯,不上幾月居然充了個科員。那時劉僉事已托著國恩主知升了司長。少甫原仍住在他家裡,天天回來總有笑有說的。只那天竟變了個樣子,滿臉憂愁,不住將兩手摩擦著,像掌中有什麼決策定計的機械一般。可笑他忙了一回,還如沒忙一般,嘴裡不住咕噥著說:「這事從那裡辨去?」那位戚太太見了這個樣子,又熱心起來了,托著個水煙袋笑道:「有甚事難倒了劉爺哩,也值得這樣躊躇起來。」其光微把頭點了一點。
戚太太笑道:「罷呀,怎忙得嘴都沒帶還來。你老人家有什麼事,到底也得說給人聽聽呀!像少甫般老實人,說給他聽自然沒商量的。俗語說海龍王上天還要癩頭鼋來馱,可知天大本領也有沒擺佈的事。一個人想不出計較來,難道別個人便也想不出來了麼?」
其光見他笑著說著,把兩個耳環振得如八(貨)郎鼓一般,不覺心裡納罕。想:「橫豎沒法想,且講著解個悶兒也好。」
便坐下道:「今天堂官交下個手諭來,著出納司預備現款七百萬,限明朝十時要齊。」戚太太搶著笑道:「呸,我道是件什麼難事,原來這些兒事也值得躊躇!錢又不是用著你的,他要多少便給多少。難道你想駁回他去麼?」其光著急道:「我的戚太太,部裡那裡來這些現款?庫藏司裡連扣住沒放的各部薪水,還不到二百萬呢。」戚太太鼓著腮膀(幫)子噴口煙道:
「財政部出去借錢,怕沒人答應麼?」其光道:「你道『財政部』三字還有信用麼?鹽務處獨立了,稅務處獨立了,交通銀行被人家攔去了。一個空衙門,幾百個飯桶,還有誰來借錢呢?」
戚太太道:「堂官為什麼不找別人去呢?」其光道:「別人都推諉了。輪到我身上,偏我又是司出納的,那裡能推諉?」
戚太太笑道:「譬如你竟把現款應期備齊,便怎麼樣呢?」
其光聽他問得奇怪,心中一動。轉念區區一個婦人罷了,有多少聰明來替人設法,左不過是口舌上便利些罷。便搖搖頭道:「那也沒有怎(什)麼,不過面子上好看些罷了。」說完立起身來。不想戚太太含著煙袋嘴兒沉吟道:「那我也不犯替你打主意了。」其光一聽忙問:「說什麼?」戚太太冷冷的道:
「七百萬的巨款,辦齊時不過得個面子,還去忙他什麼?」其光重複坐了下來,賠笑道:「譬如辦齊時,有別的希望便怎麼樣呢?」戚太太笑道:「你給我騙了。我那裡來什麼法想,要有法時,少甫還做科員麼?」其光忙立起身來道:「你果有法子教我時,少甫的科長是拿得定的。」戚太太笑道:「還說科長呢,現在的官價值幾文一斤,便強似這些,也沒什麼希奇啊!」
其光道:「這且不要計較。只須法子有效,別的都是易事。
戚太太笑吟吟道:「前天少甫回來,不是說部裡新辦個銀行麼?
那股款一元一元的向那些投機賭博的那裡已收足了,是不是有這件事麼(呢)?」其光聽了,喜得拍手跌足的道:「真好計較。我簡直鬧昏了,連眼前的事都想不起來哩。戚太太,你自聽著好消息罷!」說完匆匆的出去了。
也算是他神通廣大,奔走了一夜,到明日十點鍾時候,居然依數辦齊,請堂官點驗。堂官見了,心上一動,想不料他竟有這咄嗟立辦的本領,不覺著實獎勵了一回。其光覺得此時非常體面,便乘便請道:「這款是月計預算以外的,請明示撥入那一項下開支呢?」堂官沉吟道:「列入統理處的特別項下罷。」
其光自然明白,退了下來。不上幾日,這七百萬巨款,便發生出震驚一世的效力來。其光、其(少)甫的升官獲獎是唾餘零墨,且不必去說他。
京城裡邊受了這巨款影響,登時熱鬧起來。不要說那些劇場、酒館、公娼、私窯,處處推肩塞背熱鬧非常,便是那些駕車的驢馬也趾高氣揚,驤首奮鬣,拖著一車的新貴,氣概不凡。
有一天,驢馬市大街上有一個人奔得喘如牛息,沿著街見一個車行問一個:「有馬車沒有?」那行裡的人有的瞪著眼道:「早半個月已定完了。要僱到天津去僱罷。」有的似笑不笑的道:
「有,有,要多少便多少。」旁邊一個老成的發話道:「莫把他玩罷,這幾天那裡來空馬車。有熟的大人先生們,要借一時半時或者還有,僱是沒僱處的呢。」
看官試猜這是個什麼盛會,那裡有許多人到北京來坐著車玩?原來這兩月來,從三條鐵路一條航路計算起來,進口貴人共重十八萬五千餘磅。那些貴人是非馬車不裝的,平均每車裝二百磅,須有一千餘輛馬車才裝載得完,自然要求過於供,應接不暇起來了。
這十八萬磅裡邊,單表一個人,就是那《璇璣織錦圖》的主人謝應辰。他原是個千伶百俐滑不傷雅的人,自在席上遇了長鶴山後,覺得這人性質驕慢,不宜過與慇懃,惟我避之愈慎,彼始求我愈殷。因挾著《織錦圖》,假說要漫遊秦晉。其實他何嘗動身,這句話不過是孔子鼓瑟而歌的意思罷了。果然鶴山不出所料,托人從中說合,說倘肯相贈,無事不竭力報效。不多幾日,兩方目的各自達到,一個得了幀《璇璣織錦圖》,一個卻騶從暄赫,出都作大將軍記室去了。只時局不常,變起旦夕,大將軍因時利用,便慇懃重托他做代表,來與萬世不逢之典。
應辰此時身被榮寵,又仗著昔日名士風華,一到京時,便倚仗文章,傲睨親貴,高車駟馬,不可一世起來。一上京便從袖裡發出一篇歌頌贊美?皇典麗的文章來,登時傳誦天涯。他卻曉得鶴山此時已成入籠之鶴,便驅車專謁。被閽者攔住不得進去,知道強也無益,折回車來去看伯純。那時伯純正接得鶴山信後,無日不在挹芬家行樂。他是個大員,依例應該恪守官箴,深居簡出。便是偶然行樂,總得易服微行,免人指摘。那知他非但不怕人指摘,並且招搖過市,一若要人注意的一般。
這天應辰去看伯純時,家人說在挹芬家呢。想此老婆娑,興復不淺。便到挹芬家來,說是尋李大人的,便直走進去。到了內院,只聽得裡邊低吟著道:「從今拜佛燒香後,整頓全神注定卿。」便笑著揭簾進去道:「老先生好樂啊!」看時,見伯純原一人坐在那裡,並沒見挹芬,因又笑道:「老先生又掇謊哩,卿既不存,神將安注?」
伯純不覺呆了一呆,見是應辰,笑著立將起來。接著裡面挹芬笑問道:「誰呀?恕奴正梳著,等回出來拜見罷。」應辰忙笑道:「不必出來,我們是絕不拘俗的呢。」說著,坐著同伯純講了幾句契闊,便向桌上翻著。見一張紙上密寫著楷書,館閣體載非常工麗,一望是老太史的手筆。正要檢起來看時,被伯純一手搶去,塞在懷中道:「你又來囉唣了。」應辰笑道:
「敢是定情詩麼?到老風情,古人不廢,老先生又何必吝此珠玉呢?」伯純沉吟了一回,歎道:「便說他是定情詩也好。只你卻不必看這些呢。」說時挹芬已妝罷出來。應辰不住的贊了幾聲。伯純忽發狂態,吟道:「梅花倚雪越紅豔,如汝差堪共白頭。」應辰撫掌大笑。卻把個挹芬笑得不好意思,搭訕著說出幾句驚人聽聞的話來。真是:
東平瓜熟秦王死,賴以佯狂保令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