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  被禁錮離懷通尺素 和秋興哀唱動江關

  卻說漁陽那天尋不見尾生,昏盹一覺,霍的立起身來,一出門便撞入伯純家內。同甘棠鬧了一陣。氣烘烘的不覺酒饞又發。幾次過酒家,想要進去大喝,只覺頭上有神明監察著的一般。不放出兩隻腳進去,沒奈何只得又到廟裡來。見房門兀自開著,想:「虧是在這枯廟裡,不然有一百萬家私也被人偷去了。」進了門,見屋主人兀是未還。牀上的被褥絲毫也沒動。
  便向牀上躺著,不知不覺的睡去了。
  一覺醒來,見尾生已坐在那裡發怔,像沉思著什麼事一般。
  忙豎起來摩著肚皮道:「先生好呀,再不來要把我氣死哩。」
  尾生一聲也不發。漁陽還自喃喃訴說著前事。把同甘棠衝突的事講完了,指望他說話。那知他輕輕把手向自己搖了幾搖,一手提著筆向一張紙上橫七豎八的畫著。忽而微笑,忽而長歎。
  身子雖兀然坐著,覺他心思上的忙迫,比循牆環走的還甚。雖不知自己說的話究竟聽見了沒有,便也不敢去多問,只默默的立在那裡。這也算是他生平破題兒第一回,要是別個人不理他時,早奮臂大呼,罵一個暢快哩。
  又好一回,見尾生將那張紙一絲絲扯個粉碎,▉著枝火柴,一條條燒了,才回眸冷然道:「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,這都是不關重要的勾當。我今問你,譬如我為了一件公事,要差你到極危險的地方去,你能頂著個死字去做麼?」漁陽正沒出氣著,聽見這句話,不覺勃然道:「只要死得爽快,比活著受氣強多。
  你儘管使喚罷!」說完等著話,似立刻要走的樣子。
  尾生笑道:「原也未必定死。只須把死字頂著,便什麼事也不顧了。我問你:第一件,能受盡氣惱,不惡聲相向,把真面目藏去,裝出假面目來同人周旋兒?」漁陽道:「能,能!
  第二呢?」尾生道:「第二,問你在這兒知己的,有荷戈執戟的人物麼?」漁陽道:「有,有!第三呢?」尾生道:「第三,問你……」說到這兒時,霍的立起身來,冷下旁(防)向漁陽臉上一掌道:「呸!你會辦得這些,也做那無益有損的事了。」
  漁陽不覺大怒,想還敬他一掌。忽然頰上掌痕直印入心裡,把知識打將開來,恍然大悟,把怒意全般收斂,笑嘻嘻道:「這打也是玩得的。你不信我這句話,便算是我吃多了,放屁罷了!」
  尾生不覺大喜,攔頭一揖道:「不想你這幾天來,工夫長進了許多。」漁陽也笑道:「工夫長進不長進也罷,只面上還辣辣的在那裡作痛呢。」尾生見他這樣,非常快活,悄悄的附耳向他說了幾句,他便欣然走了。
  這一去不打緊,那時甘棠、伯純正在挹芬家,忽見一人送進封信來。見是鶴山的。忙抽出來看時,見上邊寫道:
  僕以家禍獲罪長者。幽錮之慘,及今五日,重以蛾眉謠諑,遂令鸚鵡笑人。嗟乎,不幸生世家,禮法矩?,觸地網羅,攣禁之下,閭巷損其愁苦,而人言樂莫若長鶴山,此際或識者諒之耳。昨晨有粉飾僕事告阿兄者,老人阿柄既倒,臥榻鼾人,聞訊之後,乃為他人作嫁,又怒僕無狀,挾雷霆之威以興。夫僕特一狂生耳,箕裘之罪,誠何足辭。然以視攘羊之子,猶有竊恕,知我者天,曷其有極。然此僅足為君子言耳。君輩以僕故,亦遭疑妒,而獻媚者且謂是訥毗之倫,罪逾誅戮。竊恐笙歌未撤,斧鑕可懷。謹密以聞。
  嗟乎,時日卒卒,生死未知,僕誠休矣,而徐陳應劉,一世人倫,沐浴自歸,當亦不失故秩。是在識時務者自策之耳。挹芬何狀,為僕勞苦不盡。
  兩人看了這信,不覺面色驟變。甘棠放下酒杯,不住循牆而走,一面立刻呼套車。伯純卻不脫書生呆氣,拍案歎息道:「這從那裡說起!鶴山竟遇這箕之煮。他教我自策,這不是明明罵我麼?拼我這付(副)老骨頭不著,到今日倒要打個千秋計較呢。」
  甘棠見他這樣,微微笑著,先自走了。
  伯純也不去管他,只將那信一看再看,歎息不已。挹芬不解所謂。只站在旁邊問:「長公子寫些什麼?」伯純將張紙遞給他道:「公子不能來,卻很牽掛你,囑你自己保重呢。」挹芬聽了,黯然不語。伯純道:「我今天不醉不歸。你教他們把這些肴核收拾了去,只留幾個碟子,我們慢慢的飲罷。」挹芬叫人上來,將殘肴撤了去,把杯碟另移在個矮幾上,自陪著伯純上炕小飲。伯純喝了幾杯,想起自己原是個名宿,不應出處之間,造次到這樣。如今臨崖欲勒,悔已無及。不覺從良心上一縷縷熱將上來,直紅到面上,執著杯低首無語。
  挹芬知道那信上定有些蹊蹺,只不便去問他,但說:「大人萬事排遣些,看杯裡酒冷哩。」伯純停了杯,突然問道:「像你們門戶人家,一個姐兒忽然良心發現,把舊時生活一概棄去,情願布衣菜飯,也算得是個有志氣的人麼?」挹芬知伯純必定別有個意思在那裡,點頭道:「怎不能算有志氣?只污泥不染,天壤間那裡有過這種人來。」伯純聽了,忽然擊節大笑道:「挹芬警我不淺!我今夜便要脫棄一切,借你妝閣作我個清修道場哩。」說完,覺得心地開朗,連眼前那只電燈也似光明了許多。
  兩人又飲了幾杯,聽得窗外蕭蕭落葉,遠遠的送來一陣秋風,帶著些殘歌餘笛吹來。接著一陣笳鼓聲,四郊相應,把庭前落葉驚得亂舞。伯純不覺感懷家國,一段牢騷非詩莫吐起來。
  便就幾上寫了《秋興八首》道:
  落葉蕭蕭楓樹林,鬼來窺戶夜森森。
  一天霜壓關山壯,萬里魂歸海國陰。
  白髮未消他日恨,黃花猶識故人心。
  西風高處應無禁,倘為徵人送暮砧。
  太液無波玉蝀斜,頗聞天子字重華。
  九秋鷹飽能摩翅,八月河清尚待槎。
  仙露擎成雙掌淚,暮煙吹落一城笳。
  如何靈沼芙渠岸,寂寞開為紅蓼花。
  西山隱隱起斜暉,南雁冥冥入翠微。
  幽谷哀猿能獨笑,向陽秋燕故群飛。
  過江庚信文章重,入洛機雲志未違。
  正是長安工進頌,西山無語蕨初肥。
  江左人才擅賭棋,不遑涕淚為人悲。
  帝城羽戢開元日,仙仗旌旗建歷時。
  楊惲成功為告密,馮唐易老孰驅馳。
  江頭日落歸暝晦,萬戶秋風起暮思。
  控弦鳴鏑入陰山,歌笑無端塞兩間。
  屬國冊書空萬里,興王魁璧耀重關。
  芙蓉小院開金,輦路清塵照玉顏。
  白鹿南來乾氣運,梯航聞已列朝班。
  霓羽仙人在上頭,驪山殿宇一時秋。
  登台神女工貽佩,欠聘天孫善織愁。
  枳棘風高棲野鶻,蒓鱸味老狎浮鷗。
  中興諸將皆髦俊,壓駿彎強列大州。
  司隸將軍一夕功,偶然安攘滿寰中。
  殊恩淚沐蒼生雨,大國歌開壯士風。
  羊角玄經丹灶冷,昆明雲錦露房紅。
  銅台西峙漳流壯,赫赫威儀坐釣翁。
  西去江源自演迤,東來神物失摩陂。
  麒麟文蹇窮留廓,蛺蝶香殘冷抱枝。
  漸老情懷中酒易,平生哀樂為人移。
  千秋悵望同蕭瑟,古屋荒江涕淚垂。
  說(寫)完,擲筆歎道:「意盡於此,淚盡於此。挹芬,你差個人送我去罷!」真是:
  杜老哀時有涕淚,一時清唱動江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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