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聽梵音故宮開夜祭 辨篡奪秘冊落人間
卻說尾生將和尚攔住,用「來去」兩字的禪機打動那和尚。
和尚聽了,一時間覺得四大光明,明心見性,微笑道:「你既曉得來去徒勞,便應自悔,多此一問哩,你看月色闌珊,微霜欲下,我既有此一來,便帶你一去罷。」說完,拉了尾生便走。
尾生覺得他已經挑動到心,絕不是含蘊萬端,像酒店中的和尚了,便一任他拉著,跟著便走。
不多一刻,到了個地方,只見紅牆寂寂,絳殿峨峨,已在故宮左右,有幾個寒蟲,牆下淒然啼著,只這數聲哀韻,已把個十里故宮點染得淒涼幽寂,那些鬼磷青螢更是不必說了,和尚引著他慢慢的沿牆走去,恍惚見有個龍螭蟠舞的大門,原是關係著的,經和尚輕輕一彈,便呀然半啟。和尚便引了他挨身進去,起初遲疑著不欲進去,和尚笑道:「既到這裡,還想躊躇進退麼?」說完,一把拉了他便走。只見千門萬戶,燈火微茫掩映著森森宮樹,悽慘萬象。
和尚像走熟的一般,穿過了幾重庭院,也沒個人來問訊。
到了一個院裡,見別有一天,一帶耐冷未凋的松柏推著條石皮小徑,徑盡處。便見幾廛寺宇。趁月光看去,見一張青石額上金縷(鏤)著「慈雲庵」三字。和尚立定腳跟,將寺門叩了幾下,笑道:「恨不逢賈島,不然這推敲之際,等不到韓昌黎來判決了。」說時早有個小沙彌來開門,見了生客,像有些奇怪的樣子。和尚也不理會,攜著他走到殿上,笑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,居士如今可說話了。」
尾生見殿雖不大,規模卻非常宏麗。當中供著個佛龕,一簾繡幕都金織著雙龍,幕外朱柱丹楹,迥非凡制,便明白了一半,看著和尚微微點首。和尚便領他在殿上參了佛,回到淨室裡來,一叢紫竹淺映窗紗,四壁寒蟲如宣佛號,便揀個座坐了下來。見禪牀上推著一冊書,上簽著《滄桑吟記》四字。正想取來看時,忽聽得牆外樂聲徐動。和尚忙道:「是宮中秘祭大行皇帝的時候了。貧衲是有職事的。請你自坐一回,倘無聊時,這《滄桑吟記》是略足解悶的呢。」說完,披了件袈裟,匆匆走了。
尾生正想讀這一冊。如今得了和尚特別許可,便拿著這部書從頭看著。只見第一行寫著「羊皮褂」三字,下邊寫著一篇樂府道:
羊皮褂,猶如昨,將軍跋扈,男兒善罵。罵彼羊皮褂,款段出都卜以夜。先生恩澤及萬民,么麼跳蕩成書生。朝釣嚴陵,暮出彤庭。弧壓箕服,大禍所孕。
王莽假皇帝,曹操右將軍,君不見朱溫起自椎埋劫盜之兒子,友珪大怒弒其君。
讀著那篇樂府,止不住慨然歎息。再往下看時,卻是一段本事道:
某相以知兵名,恒舞智馭人,顛倒綱紀,皇太后上賓之日,宰輔例以羊皮褂如禮致奠。某相托足病後至,即日罷去。
正看到這兒,和尚已還來了。一面脫著袈裟,一面笑道:
「看完了麼?個中消息,端不許人間人知道呢。」尾生沉吟道:
「雖沒看完,卻也知其大略。只你拉我這裡來做什麼呢?」和尚道:「時候不早,你苟不畏瞌睡,還請耐著等我。」說完,在室中踱了幾遍,像在那裡想什麼似的。聽得遠遠的更鼓聲報著三更。四圍燈火一處處息了。才坐向旁邊低聲道:「你曉得漢獻帝怎樣的亡國麼?」尾生知他這句話很有意思,歎道:「大權既失,事無可挽,亡國之君,何止漢獻。」和尚道:「那就差了。我直對你說罷,這兒是什麼地方,想你是個聰明人,總也知道了。天下盡有許多書籍,讀書人沒見過,也盡有許多事情,聰明人想不出來的呢。那漢獻帝亡國一案,依著載籍上說,自然是曹操做的,豈知曹操還不過是個塊壘(傀儡)罷了。
你不讀過他「天命在我其為周文王」一語麼?這是英雄欺人之語,其實他是不為文王而不得呢。你是個讀過書的人,所以我特地引誘你到這兒來,把一冊海內孤本給你看呢。」說完,從一個枕箱中取出一冊古香古色斑剝陸離的書出來,交給尾生。
尾生接來一看,見上寫著《漢宮外史》四字。揭開看著那正文道:
文帝天縱睿聖,《典論自序》歷述武德,殊未自誇。如仲康文遠輩,久托心腹,朝歌令特乃父之荀文若耳。
一夕,文帝自藩邸燕見武祖,武祖方沐,拔足揮洗以出。語不移晷,帝推案以出,告左右曰:「田舍翁得擔石蓄,即不復他望。翁而終憒憒者,予必有以拯之。」未幾,武祖召吳質入,密語竟夜,質泄諸人曰:「大王病痰,恒一語三暈。且時道東阿賢,而色若甚不愉者。」
武祖雄略足制群俊,獨不能馭愛子。東阿偶醉祖前,睨祖以笑曰:「千古英物,惟姬發耳,文王苟不旦夕死者,牧野之師,或反戈西向。」祖嘿然者久之,徐笑曰:「天下事大可為,餘老矣,禪讓之事,當為兒於門以內試之。」
建炎性頑固,欲以之媲堯舜,此何可哉。惟其臣實不愧四門耳。華歆、王朗久事殘漢,而保身之智,切於君國,故露掌折盤之際,即漢非獻帝,何損於魏。
天命既改,鼎垂亦輕。若桀紂輩,智猶足以亡國,獻何敢望此二人哉。
後不必破壁始出,帝不必築壇始禪,祥符既定,天實助之。當壇未築,壁未破時,如崔琰輩目光如豆,猶謂一死可挽,其實死徒死耳。天子何能以鴻毛之生,失泰山之重,故凡崔琰輩者。實可諡之曰不識時務之大愚。
宮中事自九錫既假而後,悉主於武祖。孱主之命,懸於敗絲,嘗吾武祖曰:「苟得三盡菟裘,門以外事公實主之。」事為東阿聞,因而挾武祖益辦。
陳思華彩不實,任城雄武少智,苟無東阿為之兄,天下事大未可知,燃豆之詩,或且移以逼人,然魏祚之不永,君子不能無疑於此也。
看到這兒,覺得諸如此說,從沒有見過。沉思一回,恍然大悟過來,強笑道:「這書是好的。只見了徒令人不歡呢。」
和尚那時突變了一個樣子,頹然躺在個椅上,一雙眼淚不住的滾將下來。尾生也黯然了一回,歎道:「看著罷,終有個結果在那裡呢。」和尚從椅上直躍起來道:「所不與足下同心協力,有如此月。」不多一刻,兩人便靜悄悄的睡了。卻那裡睡得著?
只算是眼淚相對罷了。正在此時,尾聲忽然想起漁陽來。那知漁陽這時正把肚子都氣膨(鼓)了在那裡呢。真是:
含情慾語宮中事,鸚鵡前頭不敢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