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  古剎秋風蒲團入定 市樓夜醉燈火催歸

  卻說荊漁陽見燕尾生長歎躺著,向腰內摸出件東西來,送向尾生道:「且請你看這件東西罷。」尾生接來看時,見是個景泰窯打成的三角徽章,一片黑瓷,四面鑲著幾根銀絲,外鑲著四圍鍍金邊,襯著條緋色帶兒,非常的燦爛,中間鑄嵌著三個篆文。這三個篆文車夫固瞞過了不識字的漁陽,卻那裡瞞得過尾生,被他緊緊捏住道:「你那裡來這東西?」漁陽道:「我這來就為著這件事呢,請先生說給我聽,這是件什麼東西罷!」
  尾生道:「你從那裡得來這東西呢?」漁陽道:「這是向拉洋車身上搜出來的。」尾生道:「呸!車夫身上那裡有這東西,你敢是偷來的呢。」漁陽道:「冤枉,冤枉!教我做強盜還會,偷雞摸狗的事是從來沒學過的。請先生把這件東西究竟是什麼說給我聽罷!」尾生將那東西向地上一擲道:「還有什麼,終不過是個亡國妖孽罷了!」漁陽聽了這句話,叫道:「啊呀!我原恨沒抓這廝到先生那裡來。」於是把自己怎樣喝酒,怎樣起疑,怎樣坐車,到西直門外打倒車夫,車夫怎樣說話,一一講了出來。
  尾生聽了,默然不語。停了一回,卻回嗔笑道:「不想他倒行逆施到這般地步!也算是天奪其魄,造作這自己出丑為淵驅魚的政策來。」漁陽駭著道:「這東西我雖不識,只他說的話也還理會得。先生,我預備著你見了這東西罵我放過奸賊的,怎翻笑將起來?」尾生笑道:「你原沒懂我笑的意思,待我說給你聽罷,大凡一個人苟抱著一肚子的噁心思,面上總是不放出來的,何況是欲謀大事的人。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抬高,教天下人低頭無語。他先嗾使出幾個假名士,原也是很有計較的,如今利令智昏,假借到東洋車夫,不是智窮力盡醜態畢露麼?可惜如今的人心大半死盡的了。」
  漁陽聽了這句話,豪氣勃發,拍著自己胸脯道:「先生你莫太覬小了人!先生便沒有咫尺兵權,難道吾荊漁陽便一個人都不在左右麼?」說完,把桌子亂拍,將桌上一個水晶筆兒打個粉碎。尾生忙拉住了他,那知漁陽怒氣正盛,將雙手一摔,直走出去道:「請先生看著以後,我荊某是不是個歷史上人特罷!」說完,竟岸然走了。不一回又還轉來道:「先生,你究竟還有什麼教訓有?」尾生想了一想道:「你去做你的也好,我是個求死不暇的人,那裡還有什麼不放心。」漁陽聽著,在窗前徘徊了一回,忽然自己拍著自己頭腦道:「這便是先生教訓你的話,怎還不趕快做去!」說完,一徑走了。
  尾生獨自一個將那三角徽章翻來倒去看了一回,慢慢踱到個破壞不堪的佛殿上。見那彌勒佛金裝剝落,兀自向自己笑著,便不忍再去看他。忽見那供桌上一個皇帝萬萬歲的神牌撲倒在地上,便檢將起來。看這神牌的座子時,已被鼯鼪咬殘了大半,便是要扶他起也扶不起來,笑向著這牌道:「久違了!想不到你卻還在這兒。」
  正自言自語時,忽見個遊方僧走了進來。稽首道:「居士請了。」說完。虔虔誠誠的禮了佛,自向個霉爛不堪的拜單上坐下,一手卻向兩尺多的袈裟袋內摸出張紙來,像宣唄一般的念了一回。尾生在旁邊看著他,不知道那紙上寫些什麼。因見他道貌儼然,便也稽了個首道:「和尚何來?」那老僧卻沒聽見一般,合手垂目,一聲不出。尾生也算是於佛學很在研究的,卻沒見這種禪宗,好奇心重,止不住又問了他一聲。那老僧張目叱道:「這不是你問的時候!你家孔孟也是個德垂萬世的人,不去問他卻來問貧僧饒舌。」尾生知道是個善知識的高僧,不敢再去驚動他。
  到那天晚上,一個人正對著涼月一庭,寒蟲四壁。忽聽得廟門「呀」的開了,荊漁陽氣吽吽的直闖進來嚷道:「先生,你如今更不許死哩!」尾生問:「怎的?」漁陽摩著肚腹:「簡直要氣死老荊呢。」原來他自一個人離了枯廟,一路尋思著,想:「燕先生是再沒有不管這事的,不過激著我要看我膽量能乾罷了。只教我什(怎)麼樣呢?不要管他,那酒是我平生絕妙的軍師,遇到沒法擺佈時,只索三碗下肚,便有了主意,我今天何不去請教他呢。」想罷,嘻著嘴,見了個酒店就進去,火雜雜的連倒了幾碗。還不住喚燙來。把那旁邊沽客看得呆了。
  店伙又添上了兩角酒來。漁陽向著酒杯自言自語道:「軍師可替我打了主意麼?」酒杯一聲不發。漁陽卻替他代答道:「還沒有呢,這酒薄得很,喝不臊脾,那裡打得出好主意來。」便拍著桌喚伙計換釅酒來。伙計見他有些醉意了,賠笑道:「這已是上好的,再沒有比這個釅的哩。」漁陽信是真話,癡癡的向酒杯道:「請軍師多喝幾杯,也是一樣的呢。」說完又舉杯向喉嚨直倒下去。果然模模糊糊的像有許多主意從心窩中拉拉雜雜的生出來,再要想舉杯時,不知不覺的倒頭鼾鼾睡了。
  這一睡真是上天入地不知所之,不知飛行了幾千萬里,經過了幾千萬世,忽覺得有三萬六千丈的黃巾力士從天外飛來,將自己一推,不覺「啊呀」一聲。張開眼見陰惻惻的一盞煤油燈懸在壁上,滿嘴酒腥道:「茶啊!」旁邊一個人冷冷道:「請你回去喝罷,我這裡等著你出去。要關門了。」漁陽仔細一看,原來醉倒在酒家,自覺得有些慚愧。胡亂算了帳,軟洋洋的走出店去。隱約聽得店伙關著門咕噥道:「從沒見白乾喝四五斤的,不醉死算是閻王打磕睡呢。」
  漁陽雖是醒來,腳步歪歪斜斜的,衝著西風,搶過了兩條街。想不如找燕先生去,便走到枯廟門口,見門已關上,輕輕一推,早把根門閂推斷,三腳兩步走到左廂。忽記起早上西直門外拷問車夫的事來。想:「湖涂死了,我原立刻要到這兒的,怎又進了酒店去。」因摩著肚腹道:「教先生聽了我的話也要氣死呢。」尾生問他又是什麼事。漁陽有頭沒尾的把早上的事說了許多。尾生聽著。只將眼睛向他上下瞧著,不發一言,直等他說完了,要把那車夫身上搜來的東西摸出來給自己看時,只見他變著顏色怪叫道:「奇怪呀!這東西怎不見了!」尾生也不同他說明,冷冷的道:「你仔細想一回罷,或者丟在那裡也說不定呢。」漁洋尋思了半晌道:「沒丟在那裡啊!」尾生道:「既沒有丟在那裡,怕早送給了個人哩。」漁陽從頭一想,不覺羞慚滿面,自己拍著自己道:「該死,該死!」真是:
  杯酒誤人多少事,不堪醉後悔當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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