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
  假排場新恩到輿隸 祈速死痛哭向天涯

  卻說甘棠同伯純走到門首,忽見個虯髯人將甘棠發揮了一場,推倒車夫,飄然走了。原來那人姓荊字漁陽,是個京東著名的大帽子兒,雖沒讀書,卻最敬重讀書人,常說讀書人是懂得道理的,憑我們銅拳鐵腿,總跳不出讀書人幾個圈兒。所以他結識的倒狠有幾個明白事理的君子。只那些明白事理的,因滿懷志趣,絕不與時下官僚相同,所以沒一個得志的,最多也不過是賣文度日。這天漁陽一早起來,他是有酒癖的,劈頭第一事,便是白乾大餅。他隔壁有個酒店,一到太陽上來,知道他是來定的,總替他先預備著酒點,一年來沒一次失約過。這天他照例踏進那店,檢日常坐慣的臨街座位坐了。伙計也不問訊,便送上一角白乾,三張大餅,一碟咸牛肉來。
  漁陽慢慢喝著吸著,見街上還是靜悄悄的,有幾輛洋車兒。
  一個車夫呵著手,瑟瑟索索的一手拉將過來,在店門口停住了,張著眼望著漁陽吃喝,一手卻向搭膊裡摸將進去,摸出幾個角子來。漁陽心裡想:瞧不出他,這搭膊內倒裝著偌大家私在裡頭。一面想著,一面見他向車肚內探出個酒甓(瓶)來,向店內打了半甓(瓶)高粱,又買了幾張大餅,提回車邊,自坐在踏腳上自得其樂的喝起酒來。接著便有個人在對街招手喚車。
  那車夫理也不理。漁陽止不住向他道:「做了趟生意再喝罷!」
  車夫將頭搖了幾搖道:「誰耐煩去跑,怕沒別車拉他走麼?」
  漁陽不覺納罕道:「你不接生意,又拉什麼車子呢?」誰知車夫向他看著笑了一笑,再也不說話。哈哈,這算是漁陽生平第一回受氣,要發作時卻又忍住了。
  誰知無獨有偶,竟又來了一輛洋車,兩個車夫像熟識的一般,對面把車子停住了,一般也摸出幾個角子來,也向酒店內買了高梁、大餅。兩塊踏腳板上坐著一對車夫,居然有笑有說的對酌起來。漁陽看在眼裡,他是個最愛管閒事的人,見著這種行徑,早打定了個主意留心著他們。他自己照例的酒點趕著吃完了,再叫打著半角,又喝了一回。見先來的車夫把酒甓(瓶)塞在車肚,立起來打著個呵欠道:「這也算是三年來第一次朝酒呢。」
  漁陽一見,立起身來走出店外,向四面望了望,笑向那車夫道:「此刻可做生意了?」車夫餳著眼點了點頭。漁陽便霍的坐在車上,向西一指道:「三角錢一點鍾,你依著我走罷!」
  車夫道:「請你等一刻,我還沒買紙煙呢。」說時,奔到左近一家煙店,買了盒紙煙,吸著一枝銜在嘴裡,將煙盒塞在腰裡,才拉著車依著漁陽轉彎抹角滔滔走來。被漁陽東指西揮,直跑到西直門外荒僻地上,喘噓噓的回頭向漁陽道:「還沒有到麼?再下去是海淀哩。」
  漁陽四面一看,見一片荒蕪,沒人走動,便道:「就這裡停下來也好。」說時遲,那時快,早已一躍下車,夾頸將車夫向地上一按。車夫回身要反抗時,早被漁陽用力一按,撲在地上,便殺豬也似的喚起來。漁陽將左手向他兩頰一叉,便骨朵著上下唇涎水直流。再也喚不出來。只睜著眼發抖。便一腳踏定他胸脯,指著他厲聲道:「你這搭膊裡的錢是那裡來的?說給我聽,萬事全休。不然,哼哼,可要對不住你了。」說時,舉起醋缽大拳頭劈面打將下來。
  車夫忙道:「我說,我說!這錢啊,是昨天向京兆衙門依樣描了幾個字換來的呢。」漁陽道:「呸!你這嘴臉走得進京兆衙裡去麼?」車夫道:「誰敢去來。只因有個人先來招呼了,又送了我件藍呢袍兒,說不管是誰,苟是情願去描兩三個字兒,京兆大人非但不怪,還要屈尊行貴的來歡迎呢。」漁陽點了點頭,問:「進去時是什麼樣的呢?」
  車夫道:「那可真是生平第一次的威風哩!我穿了那送來的呢袍,雜在許多大人先生裡頭,才入頭門,那位京兆大人已迎到滴水簷前,深深的一拱,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也不懂。見來人說什麼要投嫖哩,我心裡納罕著,千嫖萬嫖,從沒嫖京兆大人過。且隨著眾人進去,見那裡是嫖,規規矩矩的有個人上來把一張兩寸長的紙條給我,叫我照樣描著,好累墜,筆畫又多,足費了半個時辰才描成了。我那背後的人急著也要描,向我屁股上不住亂捶亂拱。那人又領到我中間,把紙條兒丟在個新式郵政箱裡,我止不住問他道:「這就算投嫖麼?只嫖的是誰,也得讓嫖客見一見啊!那人向我笑了一笑,忙著走開去了。
  後來熱鬧的了不得,隨著京兆大人嚷了三聲,便見那人將五塊錢塞在我手裡,大開轅門的把我們送將出來了。實告你老人家說,這幾角錢便是把昨天五塊錢兑換了放在身邊的,並不敢做強盜小偷。請你饒了我罷!」
  漁陽聽了半懂不懂。向他搭膊中一搜,除幾個角子以外,卻還有一塊景泰藍打成的三角徽章,仔細看時,花花綠綠的似有幾個字在上邊。卻識不出來。心裡想:「這東西定有個道理在裡頭,不如揣著去問人罷。」想罷,將腳一鬆。車夫便一咯碌立了起來,拉著車子便走。漁陽放他自去。不多一刻,猛然又想起件事來。要追問車夫時,早已跑得影蹤都無哩。只得依原路回來。到了個地方,直撞進去。
  那地方原是個枯廟,沒人攔擋的。漁陽便一腳跨進左邊耳房。見一個人正點著香當窗,在那裡對香通神。漁陽見了,不敢去驚動他,一聲不響的站在旁邊仔細聽著。只聽他向天禱告道:「某浙西燕尾生,遭時不造,始願竟違,生也何歡,死無可戀。伏乞上天把我燕某生命註銷,早降病魔,俾成一死,以報先靈。願上天萬勿因生我不易,姑息餘生,重我罪孽。」說完,拜了幾拜,立起身來。一回頭卻見漁陽站在旁邊,驚問道:
  「你又來做什麼?」
  漁陽一聲不語,眼睛裡早滴下幾點淚來,也不顧尾生,趁著殘香未燼,伏地痛哭道:「天呀!你莫聽燕先生的話呀!他是個仁人君子,不過為了一時不平,來向天公伸訴罷了。天若把先生收了回天,天上自多了位神靈,教地上眾生還去靠誰呢?」
  說完,磕頭不止。
  尾生見他這樣,止不住撫著他的背道:「你何苦呢!」說著,聲淚俱下,一滴滴點在漁陽身上。漁陽霍的跳將起來,正色向尾生道:「先生,你的見識原來不及我一字不識的人!天教你識字讀書的,好容易保全你,令你不死於火,不死於水,不死於狂疾,不死於國難,可知天是不准你死的,天不是愛你,令你不死,實因現在人道喪絕,沒有個讀書人出來撐住著是不得了的,所以特地來保全先生。怎先生翻向上天求起死來呢?」
  說完,舉手將爐內幾枝香向窗外一擲道:「先生莫怪我粗疏。這不是你一身的事,我也做得些主的呢。」
  尾生見他這樣,不覺長歎道:「時局如此,生何所幸。早死一天,少多少罪惡!你何苦來呢。」漁陽知他正憤恨著,不敢同他說話,只呆呆的向窗外望著。見那兩枝香在叢草中微微吐出幾縷煙來,一圈一圈的被微風漾著,漸漸沒入清空中去。
  不上一刻,香便燼了。回頭來看尾生時正躺在個椅上閉目歎息。
  漁陽笑道:「香也完了,你我的心事也隨著香上天去了。我們還是把不愛講的話來講一回罷!」說完,向腰內逗出件東西來。
  真是:
  傷心事說傷心話,失意時看失意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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