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
  回竹帚先鋒脂雄粉怒 虯髯丈夫劍撥弩張

  卻說甘棠在鶴山書房裡坐著,忽見一隊人多是些明妝衣服的婢女,一個個都拿著門閂掃帚直擁進來,當頭陣的正是那個方才講話的丫鬟,圓睜秋波,亂舞纖腕,舉著把竹根掃帚向甘棠直劈下來道:「你好!把我們公子引誘到什麼地方去了?夫人今天問你要人呢。」這個時候憑你甘棠再足智多謀些,也慌得沒擺佈了。忙立起身來,將身子一閃,那掃帚早著在肩窩上邊,鼻子裡覺得一陣狗屎氣味,險些兒把宿飯都嘔了出來。
  接著那丫鬟揮動全軍,直搶過來,身上便覺得如雨點一般,也分別不出是掃帚是門閂。只得將兩手一分,衝出重圍,連跌帶磕的出了書房門,望外就逃。那一隊掃帚軍便追趕出來。甘棠那裡敢回頭,一直逃出儀門,才覺追兵漸遠。卻聽得裡面一陣笑聲道:「什麼是將軍,原來是不中用的!煩你出去同人家說,以後還有來引誘公子的,教他們嚐嚐狗屎掃帚的滋味罷!」
  甘棠捧著頭不敢出聲。逃到門房口,才定了些神,見自己一身族新袍褂上。黃的是屎,黑的是泥,五顏六色的像個畫師沒著全色的神像。不覺搖頭吐舌道:「好厲害!不是學慣了三隻腳的,今天管狗屎送到嘴上呢。」
  正說著,那閽人走到面前,冷笑道:「想是見過公子哩。」
  甘棠又羞又怒,卻礙著自己前程,不敢發作,手掩著臉跑到門外,將身上向車上一鑽,蹬著喚快還去。那車夫見了這副形狀,莫明其妙,只得聽他,一拎馬韁。
  回到家裡,甘棠溜進書房。想進去換衣,又怕縫窮太太知道了學了乖去。只得掇誆說陷在泥淖裡了,叫人向上房取了身衣裳鞋襪來,從頭到腳換乾淨了,才回過口氣來,躺在個榻上歎道:「這是什麼一事呢!」說完,還不住叫險。
  正這個當口,那李伯純的家人又來了,問:「鄭將軍請到勸解的人沒有呢?」甘棠一肚子骯髒氣正沒發洩處,便勃然變色道:「請不到那人。你自還去想法罷!」那家人呆了一呆,卻只是不動身。甘棠愈怒道:「我因你家大人,腰裡還隱隱的酸呢!你還不回去,難道要我真個吃人家狗屎麼?」說到這「狗屎」兩字,覺得到底不容易出口,面漲通紅的縮住了。想那家人經這一來總得走了,那知他還是個不動身。甘棠想:「那裡來這些霉氣,才脫離了辣手丫鬟,又遇著個裝聾侍者。」
  也算他聰明圓活,被他參過個絕妙機關來,將一天羞憤從頭收拾,坦然向那家人道:「你盡先回去罷。我即刻就來望你們大人呢。」那家人歡歡喜喜道:「既將軍肯到那裡去,什麼事也沒不了的呢。」說著,自辭了出去,甘棠沉吟畫策了一回,便吩咐備車,車夫道:「可又要向長府去麼?」甘棠覺得不好意思,搖搖頭道:「不,我要望李伯純大人去呢。」那京裡的車夫別件事沒長處,只縉紳錄是記熟在肚子裡的,不要說常去過的,便是沒去過時,只要曉得是車主人的朋友,沒有不認識的。現在聽甘棠說要到伯純那裡去,便問也不問,轉彎抹角恰恰好好的在伯純門首停下。
  眾人見甘棠來了,歡然引將去。甘棠暗想:「這個地方,總不至再逢娘子軍哩。」便放膽走到伯房純裡。只見伯純圈膝坐在牀上,雙眼緊閉的兀是在那裡念佛。甘棠已先決定了勸解的方法,便兜頭一揖,笑道:「老先生好秘密,得了這天大喜事,卻不給一個人知道麼?」伯純張眼一看,不覺把「做和尚」
  三字丟個乾淨,大怒道:「我正萬千懊惱,你怎敢來取笑老夫!」
  甘棠心裡想:「第一句話便一箭中鵠。這老頭兒要入我彀了。」
  便正色道:「誰敢來取笑老先生?人家正苦著有了姨太太擺佈不脫,這是件擱貨,待要脫手時,送也送不掉他。如今既自願下堂,還你老先生一身自由,不是件絕可賀的事情麼?」
  伯純將眼向甘棠愣了一回道:「你說的是什麼話啊?」甘棠笑道:「沒說什麼話。我只可惜老先生沒與長鶴山易地而處呢。」伯純這時圈著的腳漸漸放下來了,問道:「鶴山又什麼樣呢?」甘棠便把自己心裡懸猜著的事說道:「鶴山為了前晚挹芬家一宿,被如夫人幽禁起來,連客也不許見呢。」伯純點頭不語。甘棠道:「這倒也罷了。我今天好意去望他,他被禁著不能出來不打緊,那如夫人竟領著一班丫鬟,將我一陣掃帚門閂趕將出門……」伯純不等說完,拍桌道:「天下竟有這樣的事!叫我做了鶴山,還不把這醋罐子一腳踢翻,趕他出去!」
  甘棠笑道:「怕老先生做了鶴山,也要煩旁人替你拍桌不平呢。」
  伯純便不言語了。
  甘棠知道大功已成,再湊著一句道:「鶴山既不能出,挹芬一復可憐。除卻你老人家,還有誰能慰他寂寞呢?」這幾句話明明說鶴山被禁,是伯純的絕好機會,況且牀頭人已去,更沒個干涉行樂的人,何不及時一走。伯純聽了,那裡參不透這啞跡。登時將衣服整了整道:「依你便什(怎)麼樣呢?」甘棠道:「我那裡有什麼主意。老先生既愛禪悅,還是做和尚功德的好,我卻要告辭了。」伯純到此,早已醜態畢露,笑道:
  「猾賊,把人家心說動了,自己卻裝這幌子。老老實實的今日同我玩一天罷!」說完喚進個人來,要換便服,那人見伯純有說有笑,絕不似先前樣子,暗暗佩服甘棠,不知把什麼話竟將主人勸過來了,便歡歡喜喜把伯純衣服檢了出來。待他們換好了,便隨著兩人出門。
  那知才出門口,見一個虯髯偉乾的人直闖進來,把伯純一把拉住道:「這不是李老大人麼?」伯純見這人從沒見過,問做什麼。那人冒冒失失的道:「老大人可也吃著國民的飯的,我們常說現在讀過書有良心的人是都死完了,只有老大人是最會做文章的,敢還有些良心,如今遇這天大事情,不靠著幾個讀過書的有良心人,好歹勸著貴人把這事收還去,免得大家吃苦,怎你老大人還一聲也不言語呢?」伯純聽他話說雖沒分寸,卻見他正言厲色的是個漢子,不欲去揮斥他。只甘棠那裡忍得住,跌足叱道:「那裡來這吃了豹子肝的,敢到這兒來撒野!」
  喚自己車夫:「快替我攆他出去!」幾個車夫便一窩蜂上來。
  那人放手大笑,睥睨著甘棠道:「勸你把威風收斂些罷!莫得意過分了,看將來不知是我攆你還是你攆我呢?」說完,舉兩手將車夫一分,長歎一,揮手走了。真是:
  晨雞唱處驚殘夢,誰是天涯解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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