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回 見歪詩名士作和尚 入垂地群婢戰將軍
卻說復初到了刑場,聽得一聲行刑,覺頸根一冷,止不住「啊呀」,把半生罪孽一句懺悔道:「悔也遲了!」誰知那「悔」字還沒絕聲,早有個人把他身子搖著,道:「老爺夢魔了,外面有客來呢。」復初突然驚醒,張眼一看,見是自己的當差。
仔細看時。一些也不差。還不敢信,將自己頭顱搖著,卻還牢牢的裝在頸根上,一些痛也不覺得,才知真個是夢了。不覺雙眼一閉,長歎一聲。心裡將夢中經歷一一回想著,默然不語。
當差的見他這個樣子,不敢出聲。隔了好一回,才見主人回過頭來低問道:「又是誰來了啊?」當差的道:「這客原也來過一兩次,卻記不清楚,怕是李老大人呢。」復初一聽是姓李,早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分明記上心來。又停了一回,蹷然坐起道:「妖夢無憑,君子不信,我且顧念眼前,待將來懺悔罷。」
說完,披衣而起,草草梳洗了,走將出來,見正是及時應用的李伯純。
原來伯純那天被人喚將回去,心裡著鬼胎,想:「必是妖怪來了。我聽了他聲響,頭也脹得疼,那裡還能擺佈他。」一路想著,早到家裡。那知並沒有什麼妖怪,大家都安安穩穩的在家,伯純原只怕個妖怪,其餘都是奴視婢蓄慣的,一見沒有妖怪,自然放出了主人體段來,問:「平白地張張智智的喚我來做什麼呢?」一個當差的從靴統中抽出件公事來送上。伯純接來一看,見赫然硃印,竟是個不次升擢的好消息。心裡自是歡喜,嘴裡止不住罵道:「該死的奴才,這是當今至尊無上的命令,怎放在靴統裡!」那當差的笑回道:「奴才不識字,不認得是件什麼東西。」
旁邊有個識得幾個字的偷看見了這命令,向那當差的道:
「你怎還老爺老爺的,如今應喚老爺做大人了。」伯純點頭微笑,盡把那右腿蹺著打圈兒,原來感激恩私,早在那裡打謝表的腹稿呢。名下自無虛士,不多一刻,喝退從者,將一篇絕妙的四六謝表寫了出來。自己讀了幾遍,覺得非常得意,道:「斯文一出,管教冠冕群英。我李伯純別的不見得出人頭地,倘論到制誥才華,也不弱當時蘇頲呢。」說完,恭恭敬敬的謄正了。
看時候還沒晌午,便叫家人收拾了套大禮服出來,齊齊整整的裝扮好了,吩咐套車,預備親齎這謝恩表上去。忽見一個人慌慌忙忙的送上了封信來。伯純接來看時,見上寫著幾句道:
「驗得令妾別無他病,現已由貴介親領出院。」不覺問道:「誰去接姨太太的呢?」眾人聽了一愕,都說沒有去接過。伯純想:「這不算件什麼事,且待謝恩還來,商定姨太太再尋公館,不怕妖怪再來攪擾。」便坦然出門。
謝恩還來,正歡歡喜喜預備同姨太太商量另尋公館的事,那知還沒有還來。問眾人時,仍都說不曉得誰去接的,心中不免有些疑惑。卻想到主恩深重,文章得意,又非常的喜歡。胡亂著過了一夜,還沒見姨太太回來。想:「敢是怕妖怪纏擾,避向朋友家去也是應有的事。自己第一天升擢,不可不早些去畫到。」便穿了衣服,喚了套車,一個人踱將出來。見幾個當差的正圍著,拿了張紅紙條兒議論。一見自己出去,慌忙散開。
伯純喚將紙條拿來。一個人笑回道:「大人不看也罷。這是閒著沒事的人黏在照牆上造的謠言呢。」伯純道:「放屁!
憑他謠言也罷,不是謠言也罷,快給我看。」那人沒奈何,只得把紙條兒遞將過來。伯純接來看時,氣得險些兒跌了下來,歎道:「做了半生詩伯,想不到今日受這七言糟蹋。」說完,匆匆還進去了。原來那紙條上不寫別的,竟是首失黏出韻的歪詩。
詩道:
裝妖作怪騙老奴,李大夫家小老婆。
名士文章餘涕淚,尊姓今朝改作烏。
這首詩不是明明說是姨太太假裝遇妖,私奔出去,好好一個名士,變成烏龜。你想伯純看了氣也不氣?掩著面還到房中,見衾枕依然,奇羞難濯。不要說別的,便是那菱花春鏡也像有知識的一般,嘻嘻對著自己冷笑。伯純不覺嗒然若喪,向牀上躺下,只自己問著自己:「羞也不羞,羞也不羞!」
那送條子給他的人知道這事不妙,忙趕進房來看時,見伯純一手掩著臉,一頂禮帽已被頭壓得如風乾荸薺一般側在一旁,領巾歪在項下,禮服披住半身。這一副形景實在笑也難笑,憐無可憐。便先把那帽子收拾了放在桌上,屏息靜氣的立了一刻,才低聲道:「大人把禮服寬了下來罷!」伯純氣喘噓噓道:「什麼禮服不禮服,我要做和尚哩!還用得著他?」那人聽了這話,知道動了真氣了,勸也不中用。便悄悄走將出來,同眾人計議著,說這件事非請個平日最言聽計從非常尊敬的人來不可。
大家便想著了鄭甘棠,忙選個人到甘棠家裡,把這件事說給他聽,請他來勸慰一回。
甘棠笑道:「我是平日聽著怕著你們大人的,去有什麼用呢?我看要勸他時,還得個人是你們大人聽他怕他的才有用呢。」
去的人道:「將軍原是很明白的。既這樣說時,還請你老人家設個法罷!」甘棠沉吟道:「人原有個在這兒,只這人家是你們是踏不進去的,又什(怎)麼樣呢?」去的人求道:「將軍說得總是不差的,既我們踏不進去,還求你老人家走一趟罷!
不然,我家大人怕還不止做和尚呢。」甘棠拗不過他,只得答應下來,那人才千恩萬謝的去了。
甘棠沒奈何,只得去到伯純怕的那人家裡。你道伯純怕的是誰?原來就是那長鶴山。卻不曉得長鶴山這幾天苦得正沒擺佈處,這天甘棠從自己家裡出來,高車駿馬的到了鶴山府前,請閽人把自己名片傳將進去。閽人看了甘棠笑道:「爺是常來的人,原應替爺通報著。只公子這幾天實在不能見客呢,請爺後幾天再來罷!」甘棠聽了話一愣,卻倚著自己是個熟客,帶罵帶笑道:「你莫向我弄恁乖罷,我可不是別人呢。憑你不通報,我怕不會闖進去麼?」說時拔步便走。閽人攔他不住,只得放他進去,卻在後邊冷笑道:「爺自己要進去,將來莫怪我不先說啊!」甘棠膽大心粗,那裡理會到閽人的話,一直闖到書房裡。見靜悄的沒一個人,這也罷了,再仔細看時,見那書案上筆牀硯匣塵厚寸許,心裡詫異道:「難道長久沒進這書房來麼?只他的書僮不少,為什麼連打掃工夫也沒有呢?」
正自己在那裡想時,忽見窗外人影一閃,接著聽得個丫鬟聲氣道:「誰在這兒啊?」甘棠忙撩起窗簾,向外探首道:「請你向公子說,有個姓鄭的來拜訪。沒事時請他到書房來閒談罷。」那丫鬟將甘棠上下打量了一回,問道:「爺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麼?」甘棠也笑道:「什麼婊子不婊子的,你只說是姓鄭的就知道了。」丫鬟聽了這句話,再也不說什麼,飛也似走了進去。甘棠想定是請鶴山去了,便把個椅子抹拭乾淨了坐下等著。一時又要吸煙,見案上還有幾支絕好的雪茄擱著,便划了枚火柴吸著了,坦然倚在椅上,自言自語道:「這公子哥兒脾氣是難纏得很的。不把話激著他,怕不肯去伯純家裡呢。
那知這句話沒絕聲,忽聽得窗外有了幾個人腳步聲。接著便是幾個黑影貼在窗前望了一望,嘁嘁喳喳的道:「這不是姓鄭的麼?」又道:「那裡不是他,我們進去罷!」甘棠正不知什麼緣故,突然聽得窗外一聲吶喊,便如千軍萬馬衝進書房來,一陣門閂掃帚,直向甘棠身上卷來。真是:
將軍身手原無敵,咫尺驚逢娘子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