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妖怪娶妻莫名其妙 怒馬歧路突如其來
卻說伯純同鶴山出來,正預備向挹芬家裡去,忽見一個人直迎上來,喘著氣道:「那裡沒尋過大人,卻在這裡呢。」伯純見是自己的當差,忙問做甚。那當差道:「家裡出了妖怪哩!」
伯純聽了,不覺一呆。當差接著說道:「這妖怪妖法大得很,現把姨太太剝乾淨了,捆在那裡呢。」伯純聽到這句,登時雪白的鬍子旁邊泛出兩朵紅雲來,又羞又惱道:「呸!那裡有這些事,還去仔細你的皮罷!」
鶴山見這個樣子,知挹芬那裡是獨去定了,便勸伯純回去。
伯純紅漲著老臉,勉強敷衍道:「這是那裡來的混帳話!兄弟雖不會治家,只這鎮壓門內的威力還有,那裡會跑出這不識時勢的妖怪來?」一路說,一路早踏上車兒,匆匆歸來。可惜天公渴睡,沒知道這老名士心內著急,不然也合差費長房下世,把地縮成咫尺哩。好容易一到門口,連跌帶走趕到上房,不覺倒抽了口氣,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。眼見著自己姨太太,真個裸著上身捆在牀柱上,只向著自己冷笑。
伯純仗著通經博學,勃然向著他道:「朝廷命官,自有百靈呵護,你是個什麼妖精,卻敢來擾亂我的治安,說完,上前來把捆解開。姨太太忽然清醒。向被窩裡一鑽。門外隱隱有人笑著。伯純那裡理會,只餘怒未息的向四壁瞧著。一時僕從星散,燈影幢幢,不覺自己有些膽寒起來。忽聽得一縷哀絲,從被窩中微微▉起,姨太太竟在那裡嗚咽起來。伯純只得強作少年,溫存慰語,把前事都忘了。
原來伯純那位姨太太是個再醮過來的。丈夫未死以前。因忒賢慧了,一封休書將他休去。他原也有些憤激,從此長齋繡佛,懺悔生前。只可惜色相未空,凡思易動,禪心假作沾泥絮,又向春風舞鷓鴣的竟充了伯純下陳。只伯純是個頹唐白叟,那裡供奉得周到,近人詩上說的:「中年妾似方張寇,怪不得姨太太有些自由博愛起來。別樣不要緊,只這件事是憑你什麼名士脫略不來的。況伯純身為顯宦,體面攸關,少不得對著姨太太有些抱怨。姨太太心裡明白,卻只說不出苦來。
那天伯純正出去著,忽有個絕俊俏的當差,當面獻了條妙計道:「南方畏五通,北方畏狐狸。倘捨得這兩字虛名,真個想百年美眷,這『妖怪』二字是捉摸不著的,正好請他充個排難解紛的魯仲連呢。」姨太太聽了這話,居然彩及芻蕘。京城原是個取精用宏的地方,那一件沒有。不上一日,居然被姨太太找著了個妖怪。登時帷開風動,燭滅燈銷,一陣腳步聲,飛也似向上房奔去。接著,便有人見姨太太雪膚袒露,薌澤微聞,嬌喘停時,情絲牢縛。眾人不覺慌了,當先一個伶俐俊俏的家人嚷著道:「不好了,這不是遇著妖麼?我們莫犯他,犯他時會尋上自己婆子去呢。大人是簇新大僚,這金紐紫綬的印兒,凡人見了也會頭脹,敢還壓得下妖怪來呢。」說完,飛一般來找伯純。
伯純好容易把嬌怪叱退,比平日加幾分的憐惜來慰姨太太,姨太太汍瀾滿枕道:「大人須索救妾。妖怪被叱以後,恨恨的說早晚便來攜妾向洞府深處呢。」伯純聽了也自吃驚,卻礙著正印官的面子,不敢說出,喘吁吁的著意保護了一夜。到早上起來,向牀畔一看,止不住失聲驚駭道:「那小鐵箱呢?登時覺得一陣心痛,把滿身精神抖搜起來,要喚人查問。姨太太在牀上霍的坐起,硬把伯純的口掩著道:「大人便忍棄妾,也應顧著自己生命,還是莫聲張罷!」伯純驚問:「為甚?」姨太太哭倒懷中道:「這也是妖怪做出來的呢。他說仙界不日大計,依自己資望,原得升擢上天,只聖母那裡的運動費還沒法籌措,故特來一借。還說天下多美婦人,原不是定戀著妾的,只為這筆借款上,才紆尊降貴,借易妻之誼,加大人以同靴之榮呢。」
這幾句話,直把伯純氣得目睜口呆,好一回才向空大罵道:
「你這畜生!也懂得金錢運動麼?便要運動時,有本領自己對付去,卻找上我來。我可不是犧牲自己的權利替人家運動的呆子!你不快將箱子還來,我決不甘休。誰又喜歡你這同靴虛榮呢……」那知伯純還沒說完,妖怪又來了,姨太太登時自揪自捽道:「你罵我麼?人間拿著人錢充運動費的正多著呢。就現在最闊的人,不是積銖累錙的在那預備將來大舉麼?他那裡向人謝過了半聲。便我就效法不得麼?我不看新人面上,還把你這寵姬撕個成片呢。」說完,姨太太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。
卻好那些伏侍的才起來,聽得上房又起了風潮,一個個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。只是伯純頹然倚在榻上歎道:「你們快喚著姨太太罷!」眾人七張八嘴的亂喚著,姨太太居然悠悠醒來。
卻閉著眼嗚咽。伯純見了這種形景,覺得滿眼牢憂,再也躺不住,便搖頭歎息的走出上房。不想一腳跨出房門,卻同一人撞個滿懷。心驚慣了的人,以為又是妖怪來了,那知那人「啊呀」一聲,連退幾步。
伯純睜眼看時,原來就是昨夜來找自己的俊俏當差。伯純勃然問做什麼,當差的囁嚅道:「奴才聽得上房又出了事,預備來侍候著的呢。」說時,見伯純喘吁吁的,便扶出他到書房來。伯純因問他昨天來找時,見妖怪怎樣來的。那當差道:「嚇也嚇壞了,那裡還知怎樣的來!大人怎不問上房丫鬟去?」
伯純原裝著一肚子悶氣,只找個人來晦氣,自然遷怒著道:「呸,你會挺撞主人麼!還不給我趕著滾,我這裡用不著你。
當差的冷笑道:「大人也不犯來找下人出氣啊。我倘知道妖怪來時,也不給他弄得姨太太到那樣哩。」伯純那裡還忍得住,一疊連聲喚滾。那當差從容不迫道:「大人既用不著奴才,奴才自然會走呢。」說完,請了個安,竟自出去了。
那知當差這一去,如有電話一般,把妖怪又喚了來。登時上房內姨太太又帶罵帶哭的鬧將起來,說:「妖怪已打發花轎來迎娶了,我不去時,又說要大人的命呢。」這時真把個伯純急得沒法。忽然記起東華門外有個日本醫院最會看瘋病,便忍痛將姨太太送了進去。卻癡癡的向著空中道:「我拼化費些,送他到正走旺運的大日本醫院去,托他保護著。看你有膽量,向那裡找去罷!」說完,自覺人去樓空,百般懊惱。再也不耐煩在家裡住,憤憤走了出來,想找個知已說話去。
要喚人套車子時,那知自那當差的去了,再也沒人來伺侯。
便怒容滿面,自己走到門房口。只聽得裡邊一陣笑聲,夾著一人道:「總統腳下也出了妖怪,不知那些警察做什麼事?」又一人道:「警察雖凶,但能治人,不能治鬼。憑你宣佈著戒嚴命令,那裡防得住妖怪呢?」伯純聽了大怒,喝了一聲。門房裡便鴉雀無聲,寂測測的溜出個人來。一見主人,忙道:「車兒已套著送姨太太向醫院去。大人要出去時,怕要僱街車呢。」
伯純不覺長歎一聲,自己惘惘的徒步出門,卻不知到那裡去的好,一想昨天見鶴山,把一件極大人情送給了他,倒不如找他去混一天罷。主意已完,便一步走向前去。
好容易到了衚衕口,忽轉念道:「不好,自己叫大不大,到底也是個老前輩。如今徒步跑上門去,那些門吏是見慣朱輪華轂的,一見我時,不說老人家安步當車,倒要說李某做京官窮糟了,把一輛瘦出骨的驢車都賣去,吃在肚皮裡呢。」正躊躇著,忽然一輛馬車飛也似的撞來。伯純那裡還來能(得)及避,兩邊都收不住,那八尺高的馬頭早已直壓上來。伯純不覺「啊呀」一聲,手足頹然,也不待車子撞來,早跌將下去,兩個前輪便直向伯純身上卷下。說時遲,那時快,車中早鑽出個人來,驚道:「這不是李大人麼?」真是:
一鞭敲破長街影,名士幾成車下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