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尊前人是戲中事 眼底文多弦外音

  卻說鄭甘棠列宴稱慶之日,正長鶴山遺詩決絕之時。那天正悶得慌著,聽說甘棠家裡很熱鬧,便想:「昨夜這事,原出於不得已的。甘棠是個當時介紹人,料他也脫不了這關係。倒不如找他去散悶,或者有一個商量。」主意已定,便吩咐外邊備車。自己向夫人面前敷衍著一回,托故出來,忙忙到甘棠那裡。
  還沒到門口,早聽得車馬喧闐,笙歌繚繞。只是一件奇怪,鶴山的車才進巷口,那些車馬都靜悄悄的兩邊卸了開去。登時滿街寂靜,讓鶴山的車中間過去。到得門首,已先有幾個管差的,領著冠帶整齊的家人排列在兩旁。還沒投進帖去,甘棠已迎將出來,直趨至車門口,把鶴山捧將出來,道:「怎你也來了?快進去聽戲罷!」鶴山一壁下車,一壁笑著道:「你好!
  有這樣的盛會,也不關照我一聲。撇得我在家正悶得慌呢。」
  說著便向裡邊來。有幾個貼身跟著的隨了進來。甘棠笑向他們道:「各位在外邊隨便喝一杯罷。公子是不客氣的,有我替你們侍候著呢。」說完,領著鶴山一曲一折的進來。還沒上廳,早有班人哄然笑迎上來。鶴山一看,見都是些熟人,連李伯純都在那裡,便嚷道:「你們好!竟瞞了我樂起來哩。」
  人叢中一個直笑出來道:「誰瞞了你?只怕你倒瞞著了人,在那裡將詩簡弄得人家啼笑都非呢。」鶴山看時,不覺心裡一呆,原來那人正是忘年同靴的老名士李伯純,只得岔著別話。
  上了廳事,見自己的坐位已預備著在上首。鶴山見有許多父老輩在裡頭,謙讓一回,才就席坐了。那時台上正演著陳璐玉、黃佩秋的《雙搖會》,把閨中爭寵情事,摩寫得盡情極致。
  伯純在隔座回頭問鶴山道:「花為薄命,蝶本鍾情。一夕春風,你何苦鈴幡自解呢?」鶴山默然不語。
  卻好甘棠走過來招呼,見鶴山不歡樣子,忙要替他叫挹芬,卻先見伯純的條子已發去了。做主人的別的不妨,就只這件事卻不能決然出口。虧他是七伶八俐的,早打定的主意,笑向伯純道:「老伯講的是什麼啊?」伯純歎道:「我說鶴山世兄忒煞狠心!我輩徵歌賞舞,原看做到眼風花。昨天不知為什麼事,竟把挹芬絕了。」甘棠忙道:「這原不該呀,只天幸今兒硬挨著老伯叫了挹芬,有這一來,老伯怕不能移我玉愛,作伊冰媒麼?」說完,撫掌大笑。卻一眼看著鶴山,覺得鶴山眉目間舒展了許多,便跑開去了。
  不多一刻,挹芬來了,登時彩聲雷動。那知他一眼看見鶴山,便雙淚瀅然,凝眸苦注,在伯純那裡請了個安,便走過來撫著鶴山的肩,慘然道:「公子,你怎要起挹芬的命來!」說時,低隨(垂)粉頸,幾乎下淚。鶴山搖頭歎道:「這教我怎樣同你說呢!」伯純早已看見,心裡兀是有些不舒服,只礙著鶴山面子,只得笑向挹芬道:「公子是我世交,你就坐在那裡招呼著,原同招呼著我一樣的呢。」
  挹芬便向鶴山身側坐了下來,不敢多說,只拿著鶴山的手,教他向自己胸前背人按著,低低道:「挹芬這心,被公子驚碎了。」鶴山不覺淒然欲絕。忽見一個絕色伶人走向自己身畔,請了個安道:「請公子賞一出罷!」鶴山見是畹芬,心裡更覺得難受,卻又不好被挹芬看破行徑的。一時新愁舊恨,拼成一念,竟把知覺失了,想不出什麼戲來,隨口道:「就是那《金雀記》的《喬醋》罷!」畹芬見他獨點了這一出,早領會了一半,向挹芬微飄了一眼,翩然辭退。
  挹芬聽他點了《喬醋》,把纖手不住將鶴山的手搓著,卻把眾人看得呆了。倘別個人做出這行徑來時,早已全體鼓噪嚷起罰酒來了,獨有鶴山面子上卻發作不出,只好向背地裡啾啾唧唧的議論。甘棠是個主人,勢不能不管些閒事,便攔住畹芬,攜著他的手笑道:「乖乖的,成日價問我要長公子,今天可交給你了。」畹芬紅上雙腮,酣然一笑道:「啐,你替我規規矩矩的陪客罷!要差了點時。喏,東首上坐的不是妾大執金吾麼?看他會走下坐來,拉你交校尉老爺們呢。」說完,奪手走了。
  不多一刻,《喬醋》上場。畹芬扮演潘岳夫人,半嗔半喜的,只向鶴山唱來,把眾人聽得涎垂一尺。連那位姜大執金吾也隔坐向鶴山笑道:「勸世兄以後割愛些兒罷。不然怕畹芬不易給你罷休呢。」鶴山一面含笑應著,一面細嚼那曲中神味,竟同昨夕一般。只畹芬那一付嬌喉豔韻,到底比夫人勝了許多,不覺悠然神往,把昨晚信誓全忘了,只向台上畹芬癡癡笑著。
  挹芬明知個中必有個絕妙的機鋒,只一時不敢喝破,只得把話去打斷他紅氍毹上心事。那知鶴山呆呆的直看到潘岳夫人進去了,才回頭向挹芬歎息道:「你當知這戲中人是眼前事哩。」
  說完,立起身來想走。挹芬含淚請他到自己家去,鶴山答應了。甘棠、伯純見鶴山立起身,一齊走過來攔住他。伯純道:
  「還有文章沒給你看呢。」便一手拉著鶴山,一手攜著挹芬,走過慶祝的正廳來。
  只見燈燭輝煌,錦繡掩映,中間供著尊元首攝影,下邊懸著塊金質彩綬的勛章。在鶴山自然司空見慣,甘棠則已覺得榮寵非凡了。兩邊掛著許多幛屏,諒來總是京裡大官闊府送的居多。伯純卻指著上首朝西一幅祝辭道:「六十老嫗最會倒繃孩子。世兄你是個海內賞鑒家,請你讀一遍罷!」鶴山走近前去看時,卻是篇絕妙的散文,便讀將起來道:
  今天子御宇之歲,君以關東豪俊徙至自淮揚,能以術游公卿大夫間,眾稱之曰能,舉以告。天子曰:
  「昔酇侯以發縱指示獲上賞,朕嘗薄之。世之豪俊,苟有從予游者,今國家多難,誠欲得追獸者耳。」君曰:「唯乃試以事,無不克者。」天子乃進而命之曰:
  「國有常刑,亦有常賞。今江以南,狐鼠之所窟也,昔益烈山澤,禹鑄魑魅,勉旃無方朕命。」君乃道:
  「河洛涉江漢,下贛皖而東,越一月功成歸命,蓋已盡攬東南之秀於王庭矣。」天子稱之曰:「能克懋爾績,朕能富貴爾。」邦人士之聚都下者,謂君為榮,稱觴為君祝。予維天命所在,乘時以立功者之別有慶焉,乃為文以祝之曰:嗟乎,民之好惡庸有常哉?得一豪雋者,假威力以為驅,謳歌且隨之矣。大江以南,聖主所謂窟宅狐鼠者,得君一行,隼鶚梟獍,盡登於明堂。然則天下事亦大可知矣。司馬遷曰:五年之間,號令三嬗,生民以來,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,吾今乃知之。雖然,士之處功名亦大難也。今天子起行陣,好與下同甘苦,必能垂霖澤於無既。顧法非陛下所立,亦非臣所立,昔人有能言之者,君儻然凜念之哉。吾聞諸古之祝人者曰:「歌於斯,哭於斯,聚骨肉於斯。
  君儻懍然念之哉。淮陽李伯純拜祝。
  鶴山讀完,不住贊道:「好大手筆!現在的祝辭,那裡有這種古茂讜直。」伯純拈髯微笑道:「世兄原是個識者。只老夫不敢當此謬贊哩。」說完,自己得意揚揚的激昂頓挫讀了一遍,向挹芬道:「前天給你的那紈扇呢?」挹芬笑道:「公子早讀過了,還說是獎勵得太過,怕我當不起呢。」伯純不覺大笑道:
  「一行作吏,此事遂廢。自問口舌生澀,取笑大雅。只自覺比那些時髦名士稍勝一籌呢。」因回首向鶴山道:「我們一起到挹芬家去罷!」鶴山那裡肯不依,便含笑應著,仍攜了挹芬走到席上。草草坐了半刻,便同伯純辭了甘黨,先吩咐自己的車照例候著,自己便搭著挹芬的車走了。真是:
  別有情懷留不得,同車有女出東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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