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灌夫罵人何嘗真醉 屠兒善價別寓奇文
卻說甘棠正很得意坐在那裡,忽見一個人直闖進來,立在面前笑道:「恭喜哩!天大的富貴在後頭,還坐著麼?」甘棠一看,見是個極有勢力的人,忙立起來。那人向袖中取出張紙來。甘棠接來看時,不覺喜逐顏開,將這張紙接了,忙請他上坐。那人笑道:「不必罷,你趕快預備動身,好好做事去。我還有要公,怒明天不能送行呢。」說完,竟自走了。
這一夜的甘棠,直忙得個不了,鎮(整)夜沒閉眼。一到天明,便搭京奉車南下。那時國泰民和,四海一家,便是江南一帶有些不靖,幸當軸的思患預防,爪牙密布,也不致鬧成亂子。所以萬里笙歌,竟太太平平的捧著甘棠南下。不到四五日,便到了古符離,離故鄉不遠。
甘棠自念:「自當年學堂斥革以後,畏著裡黨清議,不敢回家。那些鄉曲父老,早把自己斥為異類。如今受貴人密命,衣錦歸來,正不如有幾個前倨後恭的蘇嫂。倒不如趁便一走,享受他們的十里郊迎。」主意已定,便一封信去向符離警廳借了兩名警察,軍裝暄赫,裝點些闊官態度,便威威武武的迂道還鄉。果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,都張目吐舌道:「生子當如鄭家兒。不是祖宗積德,那裡生得這寧馨兒。」於是送酒送食,問寒問暖,登時把甘棠家裡的兩扇破門都擠壞了。
甘棠這時趾高氣揚,聚了許多父老,大開筵席。半酣,執杯傲睨,笑顧四座道:「數年不見,不覺都蒼老了許多。回想當日讀書時節,誰比我聰明,又誰比我老成?那知風雲一變,竟僥倖做了吳下阿蒙,讀漢『高孰與仲多』一語,真個出人意料呢。」眾人哄然道賀。
正一陣拍掌歡呼中,外邊傴僂婆娑的進來一老人,拭著老眼直趨筵前道:「老夫也來見識見識鄭甘棠是什麼樣的貴人呢。」
說時,出人不意的將桌子一拍道:「呸!我道是什麼貴人,原來還是這賊樣子。」說完,箕踞上坐,睜目直視道:「鄭兒,你今天也算得意麼?溯自王綱解紐以後,亂臣賊子,乘時蠭起,干戈凶歉,一歲數興。老弱轉溝壑,桀黠入萑苻,死的亡的何止數千。你也是個人啊,既記得著家鄉,應該記得父母怎樣的養大你來?現對著故鄉清白父老,倒來裝威作勢的驕人麼!咳,賢奸倒置,連你這樣人也會充起官樣來,怪不得烏龜王八都要一日三遷呢。」
甘棠正興會淋漓的時候,不防從外面撞進這人破口大罵,不覺面紅耳熱,頹然坐在椅上,一句話也答不出來。那老人益發大聲道:「我曉你這次南下,總又包著滿腹禍心,助桀為虐的來挑撥大亂呢。我這兒是窮鄉僻壤,恕容不下你這貴人,還請揀個熱鬧地方拖展去罷!」說完,回顧四坐道:「我們鄉下人懂得什麼,只『廉恥』兩字是還要的。家裡那裡沒酒喝,卻來充豎子清客!依我說還是丟了走,乾乾淨淨的各尋本分罷!」
說完,立將起來,當先向外。一班父老聽得這一場話,如鑽刺心,一哄的散了。只留下個甘棠,氣得目瞪口呆,好一回才回過來道:「這算是什麼事呢!」一場打癟,到明天鼠一般的丟了故鄉,吩咐兩個警士還去,自己沒精打采的向江南來。
這一段故鄉悶氣,直到渡江時節,眼看著百里名城,旌旗雄壯,才漸漸的消釋了。一過江,且不進城,先在下關歇了一夜。這一夜覺得粉痕脂屑,都半鄉音,燕瘦環肥,恣人去取,比校外向縫窮婆做定情詩時候,得意了許多。到明天橫豎沒事,正好勾當公幹。便車馬暄赫的進城,投刺崇轅,招待頗盛。甘棠一面將密令給幾個要人看了。幾個要人覺得他官職雖不高,既膺重任,便是得罪不不得的,一律每到必見,每見必先。有時留在衙內吃飯,也是招朋集類,待如上賓。甘棠心裡想:「不料我這鄉里唾棄的鄭甘棠,竟風芒到如此。可惜沒拉使酒罵坐的老頭兒來見見,也顯得我原是知遇之隆,不可一世的呢。」
在江南混了幾日,便到上海,把密令上的職務一一趕完,然後伸手躺腳尋樂起來。一天走過雲南路,記起那時同長鶴山在靠街樓上,精室裡邊,真個無酒不香,有花皆豔。便低回往復的寫了封信給鶴山,後邊還寫了幾句道:「心事已了,轉瞬便可發現,十日以內,海上苟有驚天動地事出現。請公南向酹一杯酒,賀我成功。」果然不上幾日,上海便生出了件奇奇怪怪事來。
原來上海有個著名的豬仔販,姓水字尚白。他原是犯過案驅逐出境的人,後來遇了恩赦,便捲土重來,秘密乾這營業。
不知怎樣居然認識了甘棠,志同道合,自然日漸親熱起來。一天甘棠接了個密電,便匆匆來尋尚白道:「前天替你介紹的一注賣買,如今那人已答應了。只不知你豬仔是分幾種程度,到底中用不中用的呢?」尚白道:「那裡沒有程度上的分別,你要那一種,便給你那一種便了。」甘棠道:「價錢呢?」尚白道:「這須程度分別呢。譬如你要下等的,這人數便應多些,價賤(錢)也略貴。只這一種貨現因各地需用的甚多,早分售開去,倘要大批時,怕一時還湊不起來。我看你所要的還不見得是這種,倒不如把這兒蠆著的土貨,一古腦兒買將去,包你合用呢。」
甘棠聽了正中下懷,道:「土貨原也好。只全是土貨也用不著許多。不如我包給你辦,將土貨、客貨三七搭著,限三日內開單算帳。」尚白道:「那裡便要得這樣急。」甘棠正色道:
「這不是說笑話的時候啊!你不知道現在這批貨是等著用的,不要說三天,便是一天半天,也不算什麼從容呢。」尚白笑道:
「從沒聽過買豬仔限過時候的。你這豬仔是充什麼用的呢?」
甘棠歎道:「你還不知道麼?現在正是工事忙迫的時候,遲一日有一日損失。那位買豬仔的,不要說他一生富貴榮華在這幾個豬仔身上,便是他子子孫孫千秋萬世,也全靠著他們。俗話說的好:『船到橋,落篷梢』,什(怎)麼不急呢?」尚白聽這幾句,已明白了七八分,自然唯唯答應。真個不上三天,把許多著名土貨,夾著些客貨,開單送到甘棠那裡。
甘棠接賬一看,果然有許多著名土貨在那裡,歡歡喜喜電告買者。那知限期太迫了,尚白少不得開了些虛賬在單上。不到幾日。那些豬仔也有說僱價太賤的,也有說身家清白不願做這辱未(沒)祖宗的生活的。尚白便發急起來,來尋甘棠商議。
甘棠也知了這件事,心裡想:「這原是件奇妙不測的事情,便最多些不願意,我經手的事情總過了門了。只尚白那裡卻是個減價剋扣的絕好機會,不可放過了他。」
卻好尚白來了,甘棠便用著引滿不發的法子,將尚白一頓抱怨。又說:「才荷著天高地厚的恩,將驅逐出境罪名取消了,卻又弄起古怪來。」可憐水尚白滿腹聰明,禁不起鄭甘棠幾聲恫嚇,便情願把原價打了八折,把兩分讓給甘棠,贖了個心情糊塗措止乖方的處分,才算了結。只這件買賣雖打了個七(八)折,尚白到底賴著日月末光,登時發跡,買了所極大房子,車馬暄赫的充起上海闊寓公來,這是後話不提。
再說甘棠待這件買賣一成,星夜搭車北上。正是:鞭敲金鐙響,人唱凱歌還。不上幾日,到了北京,把自己經手的事件交代清楚。那豬仔主人自不要說了,便那天晚派人傳令的貴人,也非常獎飾,說:「韓信當日一日下齊七十餘城,還不及卿不血一刃撫遍東南。」便將甘棠敘功紀績,升了一級。
京裡那班忙著沒事的官僚,一聽這個信息,便如蠅集臭,要替甘棠稱觴慶賀起來。甘棠那裡肯推辭,自然滿天快活的籌備。到那一日,天清氣朗,賀客如雲,招遍都下名伶,奏歌侑酒。真是:
黃鍾毀棄雷鳴釜,一樣笙歌有是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