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
  紈扇佳人棄擲恨 縫窮婆子定情詩

  卻說鶴山見了那袖中一紙,百鍊鋼腸,便變成柔能繞指,可知這紙是關係最重的了。只為關係最重,便不得不留這機關,做個初集下(上)卷的結束。
  且說挹芬自經季伯純老名士賞識在前,長鶴山公子續歡於後,這一廛精室,竟變了塊鼎內禁臠,位置愈高,生涯愈冷,偌大個皮肉門庭,竟每況愈下。
  有人說小鳳這句話差了,京城裡頭屯著數萬的部曹,除了到部簽到以外,在辦公室內昏盹盹打了個磕目充,醒轉來時,那一個不驅車走馬,向衚衕中尋蜂覓蝶。現放著個名滿縉紳的豔妓,那得不拚著性命的來死嗅餘香。不知道那位老名士李伯純是個著名醋罐子,不要說是個心上溫馨的挹芬,便是他本籍家中的一花一草,也不許擅動一動。如今內倚故舊之親,外結君臣之重,綰了國家重權,這些知風識趣的部曹,那裡還敢與挹芬親近,犯著割靴的嫌疑。所以每過挹芬門首,都說此中有人,急急疾趨而過,倒像逗留半晌,便有考成關係的一般。那些部曹便眼看挹芬雪亮的銀牌,不敢問津了。
  再有些附庸風雅的小名士,平日也算京中獵豔偷香的妙品,聽了「挹芬」兩字,未嘗不涎垂一尺。只可惜被鶴山猿臂善射,早已一箭中鵠。那些名士先生都半是在鶴山肘下作生活的,一聽津浦道中攜手北上的豔史,便把舌頭伸出三尺,說:「這是魏武席上的宓妃呢,不要說真個銷魂了,便是無端平視,也要像磨磚公幹的呢。」從此除卻鶴山到院,做個《繡襦記》裡扶頭的樂道德外,再也不敢多走一步。
  你想京裡除卻這部曹、名士兩種人,趕車的有釘棚,買賣的有茶室,誰還敢自負太高的來挹芬家走動呢?偏是那位伯純先生是在人面前言規行矩,自比黃石齋再世的,非時會湊巧,得兩三言行無諱的知已,不肯到來。鶴山又內懼愛妾,外戀孌童,平日取精用宏慣的,不暇日夕顧問,挹芬生涯那得不清淡起來。
  這天晚上,鶴山在挹芬家小飲了一回。一個是慕伊榮華,願呈色相,一個是憐他秀慧,脫略形骸。不盡的郎情似水,妾意如云。鶴山臨走時,攜著挹芬笑道:「留些豔緒,充個他年並蒂罷。」挹芬聽了,非常熨帖,歡歡喜喜的送鶴山走了。接著沈寡婦一腳踏了進來,笑問道:「長公子今天總賞下來了?」
  挹芬道:「急些什麼呢!」寡婦道:「敢還沒丟下個大錢麼?」
  挹芬道:「媽又來了,絆得住這樣人兒,還怕少了吃的穿的?你老人家放心著罷!」
  寡婦變色道:「呸,我早知你這蹄子變了哩。你自己想想看,茶哩飯哩,養到你什(這)麼大,丟了臉做這營生兒,難道備犧牲著充大官大府白樂的麼?我今天告訴你,從他同一個什麼姓李的踏進門來,人家誰不說沈家女兒爬上來了,卻貼茶貼酒的不算,還被這一老一少的殺才趕掉了不少主客。先前倒還好,有時沒時開發些出來,如今竟一個大錢也不撂,把刮地皮手段施到窯子頭上來了,你還說不怕沒吃沒穿呢。」說完,氣吽吽的坐在個椅子上抽煙。
  挹芬心裡自想:「真個近來起動的人少了,怪不得他著急起來。只是那些人又不似平常饞貓兒,計次算錢圖快活。看他們這些行徑暄暄赫赫的,幾曾想到鴇兒愛鈔的話來,歡喜時將鈔票成札的丟下了;有時又瞧著人似應分當差的一般,一錢不名的走了。倘伸手問他們要時,保他們不眉眼一睜說:「瞎了眼珠的,連個大人公子的身分也瞧不出來麼?』只是媽又那裡知道這些呢。」一面想,一面少不得把話慰著寡婦,又把鶴山臨走的話說給他聽了。寡婦才有了笑容。
  只見一個丫鬟匆匆的送上了封信來,說是長府送來的呢。
  寡婦歡歡喜喜的,想是好消息來了,將信一手搶來,亂撕亂拆的把信拉將出來。睜著眼看時,卻一字也不識,笑嘻嘻的送到挹芬面前道:「好個麻煩的公子,曲鱔般似的寫了些什麼話兒?
  你比我多識些字,看著講給我聽罷!」挹芬接來看時,卻也一個字不識,只知不是叫條子的,便道:「喚阿狗來看罷,他到底當了幾年的嫖帳,怕還識得呢。」那知把阿狗喚進來叫他看時,也是個目瞪口呆說:「這未一個不是人字麼?」寡婦一口唾沫道:「呸!識得個人字,也老著臉算是當帳的呢。」狗兒嘻著臉笑道:「我雖不識這些字,現放個大名公在這兒,怕什麼呢。」
  看官,你道大名公是誰?便是那新取乙等知事的席終南哩。
  他因誤了船期,還沒有動身,卻好來望狗兒,現在狗兒屋子裡。
  寡婦忙叫狗兒領他進來。狗兒笑著出去,不多一刻,便領進個候補知事席老爺來。只見他傴僂鞠躬的向挹芬母女請了個安,嘴裡說著:「昨天來辭行,卻遇嫂子同小姐忙著,不敢進來。
  天可憐見似的,把船期誤了,教卑職到底見著一見呢。」挹芬聽了,止不住幾乎笑將出來。寡婦道:「老爺說什麼話呢,坐著罷!我這兒有封長府長公子的信,字寫得潦草了,要請老爺看著講一遍呢。」說時,把那信紙遞給了他。
  終南一聽是長公子的,將腰伸長了三尺,恭恭敬敬捧著道:
  「長公子的信麼,這是九天珠玉,輕易不落人間的呢。」一壁說,一壁看,登時面色一變,呆氣勃發道:「不可說,不可說!」
  挹芬見了他神氣,著急道:「有什麼不可說呢?你也講個明白啊!終南向著寡婦道:「嫂子,你留心扶穩小姐,仔細著暈去。我講出來時,小姐要大氣特氣,動千古未有之奇氣呢。」
  挹芬又急又笑道:「你快擱著嚼蛆,講罷!」
  終南不得已,才正襟危坐的道:「『侯門』,長公子之門也。『我』者,自謂也。『深如海』,言欲入其門如入海之難也。『從此蕭娘是外(路)人』,嗚呼,傷哉!公子不復來矣。」
  挹芬這幾句原還聽得懂,不覺真個「啊呀」一聲,軟咍咍的向牀上躺下了。寡婦同狗兒卻還是個不明白,向終南道:「曉得你是個老爺了,文縐縐的掉這文。還請你簡直說了罷!」
  終南沉吟著想:「我這綠豆般官兒,原是裹腳帶上帶來的。
  如今窯姐兒碰了個薄倖郎,知事老爺合吃了個無花果呢,還不趕緊候補去。這窯姐兒取消了公子寵眷不要緊,我席終南倘為著腳帶關係取消了知事,便是剝膚之痛呢。」一個人呆呆的想著,那裡還理會著狗兒、沈寡婦的話。卻給狗兒向肩上一拍道:
  「你怎不說話了?請你講個明白呢。」終南才定了定神,攢眉歎氣的道:「不中用了,長公子不要你家姑娘了。」說完,不住的歎息。
  寡婦聽了一聽,回頭看著挹芬時,只聽挹芬喘著氣道:「這怕不是長公子寫的。但既有這信時,總有個人在那裡佈置著。
  便要探個消息去,他既說了侯門似海,去也不中用。聽說那津浦車上的鄭爺鄭甘棠,昨兒進京了,倒還不如找他去罷!」終南搖頭掉文道:「鄭,小國也,介於兩大之間……」說還沒完,被寡婦搶白著道:「老爺你請便罷,我們的事要煩著你詩云子曰的,怕太屈尊了簇新知事呢。」狗兒忙將終南一拉,硬趕他出去了。
  挹芬母女兩人,那天密議了幾個更次,便連夜吩咐狗兒,叫他明天請甘棠去。其實這時的甘棠,新膺寵命,累受榮階,忙著報恩酬德,奔走國事還來不及,那裡還有什麼工夫來管些閒事呢。
  原來甘棠是個這時著名的幹員,他讀書的時節,讀了幾篇時務策論,很自命不凡。有一次在上海迷了個縫窮婆,覺錢塘蘇小本是同鄉,引到他自己讀書的那個學堂門口。托著縫衣補襪,一到五點鍾以後,便出來廝混。居然被他撈摸到手了,得意的了不得。還做了幾首定情詩,裡邊有兩句道:「妾自補衣郎補恨,竹籮矮凳倚斜曛。」後來被監學知道,一頓竹片,把他情人逐去,還把他懸牌記過。他便調唆著同學道:「反了,反了!這監學專制到極點了。我們不竭力保護這『平等自由』四字,將來為奴為隸,做不成二十世紀的主人翁呢。」監學聽得這些風聲,便將他除名斥退。那時正是上海《警鍾》被封,風聲鶴唳的時候。他覺得為了縫窮婆斥退是不像志士的,便掇了個大謊,扁舟一葉,投身到個吳江朋友處,說:「虜廷指名大索,不得不棄學潛行。中原荊棘,不可久居。從此以後,將投身海外,大志不遂,誓不再回。只長途萬里,旅橐尚空哩。」
  那位吳江朋友信是真話,殷慇懃勤的款待了他一夜,到明朝送了個極豐的程儀,他才歡歡喜喜的走了。後來不知怎樣便際會了這長鶴山。有一天正忙著,忽見一個人突然進來。真是:
  已看知事褰裳去,又見將軍拂袖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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