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暄赫頭銜龜能人語 慇懃晉接免解客嘲

  卻說狗兒全裝披掛了,瞞著沈寡婦,得意非凡的出了窯兒。
  一路過觀音寺一帶,見了銀樓便心中計劃著道:「金鐲一對、金戒子兩隻不算什麼,問這老婆子要去,怕不照數的給我?」
  見了衣店,心中計劃著道:「銀狐袍兒、草上霜褂兒,不算什麼,不算什麼,還來問老婆子要去,怕他不照數的給我?」一路雲裡霧裡般的一個計劃著,早出了街口,向南信步走來。只見一個茶棚前擁住了許多人,在那大聲價笑。
  狗兒橫豎閒著,撥開眾人想挨進去看時,忽聽得一個人嘶聲喚著道:「狗君子,狗志士,狗先生,夫子有言曰:『水氽浮屍,心不寮其如命何!』」狗兒雖聽不清說的什麼,那「狗」
  字是自己的尊篆,那有不關心的理,況這聲音又是很熟的。便探首進去看時,不覺一聲奇怪,那人早沒命的撲上來,帶哭帶指著個憊懶漢說道:「是亦妄人而已矣。予方憑軾而觀,辱於泥塗。彼危而不持,顛而不扶,反綏之使來。非事之以珠玉,不得免也。救人如不及,先生其許之乎……」話沒說完,引得圍著看的哄然大笑。那憊懶漢見了狗兒,也不敢猖獗,放了那人,靜悄悄的立在一邊。
  原來大褂子、書呆子廝扭入茶篷之際,正狗兒排眾探首之時。打量著那書呆子時,不覺心中一動,想遮莫是表兄席終南,便睜眼向著烏大褂子道:「你又作怪呢。」烏大褂子不敢倔強,嘻著臉道:「窮得慌了,鬥著這呆子玩罷了。」狗兒冷笑道:
  「且教你認識這呆子。」說時攜著那位終南的手道:「表兄不是來應知事試的麼?他日得了宛平縣缺時,先處治這廝罷了。啊!」
  烏大褂子聽著慌了,礙著眾人,又不敢跪下來。狗兒向身邊摸出張五千錢的票子來,向烏大褂子一擲道:「還不走你的路!平日一弔兩弔的周濟了多少,可不餵了貓,倒知恩報恩些。」
  看官,這句話裡的「貓」字,原不見得妥當,只出在狗兒嘴裡,卻礙著佳名,自不得不以貓易狗呢。閒話慢表。且說烏大褂子得了五吊錢的票子,那裡還有工夫去聽狗兒的話是罵是贊,早一溜煙走了。
  狗兒引終南出了茶棚,到青雲閣樓上,泡了碗茶坐定了,才悄悄的道:「表兄,你怎不顧些我的顏面兒,在人叢中直呼起小名兒來。你兄弟現在靠著全身本領,掙到比嫖客差得一級了,走出門時,誰不掇臀放屁的喚你兄弟聲老哥。你卻狗哩狗哩的亂叫起來。」終南道:「君子也,志士也,特別改良之尊稱也……」這句話沒說完,狗兒早止住他道:「不要掉文罷。
  我肉也麻起來哩。」終南才竭力打疊起語來道:「比嫖客差一級麼,怎便就算闊呢?」狗兒道:「你不曉我那裡的嫖客,多是些特任大員,比他差一級,不是個簡任官麼?怕還不止中大夫呢。」終南笑道:「依你這樣說,不是充了個窯子相幫麼?」
  狗兒正色道:「我原說你到底是才進京的,一些也不懂,卻愛充內行兒。我這身分那裡肯去做這下流生活去?只因生性吃情,挨不過那班大老們請求,暫擔任個花叢招待罷了,那裡便算是相幫。只你怎無緣無故進京考起知事來呢?」終南忸怩著道:
  「說也慚愧。我是在外省當了一年什麼法政學生,總算有了知事的資格,特來應和事的呢。」狗兒道:「那也算不得什麼慚愧,雖不能像我接近貴顯,到底也是個命官。來來,我們喝了杯,到下處去喝酒罷!」終南本來沒什麼事,況又承他解了圍,殷慇懃勤的邀著,自然應了。只一個是方袖長袍,一個是高領叉褲,一起走著,很有些礙眼呢。好在兩個人倒也不計較這些。
  走了一程,狗兒道:「裡邊坐罷!」終南向門上打量了一回,不覺一楞,隨笑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呢?」狗兒笑道:「你問他做什麼,橫豎進去就知道了。」狗兒便隨著進了二門。
  見攔頭迎出個婦人來,手裡托了支煙袋,覬著狗兒冷笑道:「你倒還來了,可知遠著我眼睛,便會搗鬼哩。」說時,瞥見了那方袖長褂的席終南,忙問:「這位爺是誰啊?快女兒屋子裡坐罷!狗兒,你怎不引爺進去?」狗兒笑道:「莫忙罷,這是我家表兄呢。」那老婆子便不言語了。狗兒卻引著終南相見道:
  「這是我們挹姑娘的親娘,左右是自己人,行個常禮罷。」終南不知所以的作了個揖。沈寡婦少不得也將身彎了一彎,自招呼著別事去。狗兒領終南進了個屋子來。終南見那屋子卻在二門的左角,裡頭攔著張涼牀,壁上滿懸著月份牌並胡琴弦索等。
  當窗一隻桌子,一順倒也有三張椅子。狗兒便讓終南坐了,自己賠笑道:「表兄且在這兒坐一回,我出去便來呢。」
  終南原也有些納悶,卻又只得應了。等狗兒去了,向那桌上翻弄著,見都是些泥版的劇本,什麼劉鴻聲的《斬黃袍》哩,譚叫天的《空城計》哩,五花八門,也不曉得個中的好歹。最後翻出了本帳簿也似的來,開首第一條便是某王爺的堂差,接著某總長哩,某督辦哩,都是些了不得的闊人。不覺一遍遍盡出神的看著想:「瞧不出這一間斗大屋子,倒有這國務院的簽名簿呢。」起初心裡原有些不自在,想托辭走開,到此不覺那尊臀竟似鐵澆在椅上的一般,再也立不起來,只靜悄悄的聽著門外車聲、馬聲、請安聲、笑語聲,一刻熱鬧似一刻。伏首向壁縫中望時,只見一個個錦衣華服向內走著。那位表弟狗兒,穿了大青布袍子,顛頭簸腦的在那裡引接。挺胸凸肚的站了一院子,風回雲抱,暄赫萬端。把自己禁得氣也不敢大呵半口,伸著舌頭悄悄的縮還頭來。
  一會外面的電燈明如雪月,自己屋裡卻仍黑??的。望狗兒時,影蹤也沒有。自思不料今日竟被表弟軟禁了半天。正想時,一個人直闖進來喚:「狗兒呢?」終南也沒看清楚,突然道:「我也在這裡等久了,請你同他說一句,說我要走哩。」
  誰知那人啐的一聲,唾了口沫,轉身便走了。終南心裡一怔,想:「我也是個老爺,只沒考取指省罷了,不是尼姑和尚,見了就要唾沫啊。」
  又等了一會,才見有個小廝攜著盞洋燈走了進來,向自己看了看,把洋燈擱在台上了,道:「掌班說今天是魏督辦的酒局,正忙不下來。請你老人家好歹候著罷!」終南看那小廝時,禿頭長袍,眉彎眼媚,說話含笑不笑的,著實有些可愛,便顛頭簸腦的應了。又問他叫什麼名字,當什麼職事,每月有多少出息,小廝笑道:「我那裡有什麼職事,就替掌班的倒痰盂揩煙袋罷哩。一個月的出息,看和酒多少,多時也不過拆三四十元的小帳罷了。」終南驚道:「什(怎)麼有這許多!我考了個三等,分發做縣佐,就補了缺,也沒你倒痰盂的出息呢。」
  小廝聽他說得不倫不類,知道是個呆子,沒趣的,便笑著道:
  「我替爺去催著掌班的罷。」說完,竟是去了。只聽那裡一片繁絲哀竹的歌聲,並夾著些庖鳳烹龍的香味。不覺肚裡空落落的,有些饑餓上來,仍不見狗兒影蹤。愈候愈久,愈久愈餓,愈餓愈急,愈急愈不見狗兒到來。一個人只在斗大的屋子中亂轉。
  又隔了半日,忽聽得裡邊一陣笑聲。接著傳呼伺侯,外邊答應一聲,門外馬嘶車動。龜兒鱉兒一齊站著,燈火照耀,從裡邊簇擁出一窩蜂的貴客來。忙向壁縫中張著,見一人一人過去了,門外輪蹄輾動,一時星散。不覺又雄心勃然道:「他日得志,我席終南也要葫蘆依樣呢。」
  正癡想著,接著裡面喚將出來道:「姑娘出去哩,把轎燈打著罷!」終南聽了,整頓全神的重複張著。一回人面未來,香風先到,衣裙纟悉縩的,一個俏侍扶出個絕色麗人來。真是雨涵菡萏,洛川神女之姿,煙潤芙蓉,月窟姮娥之色。不覺呆氣勃發,不住將手指畫著圈道:
  若非群玉山頭見,曾向瑤台月下逢。
  不知不覺放浪形骸的出聲朗吟起來。正發著呆,忽聽得背後拍的一聲響,不覺大驚。正是:
  磨磚邂逅成平視,銷盡劉郎一段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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