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李伯純詩貽沈挹芬 破落戶途窘書呆子
卻說眾人正喝采著,忽見伯純笑嘻嘻的立了起來,自向靠壁桌上研濃了墨,揀起支筆來,竟向挹芬紈扇上作起蠅頭小楷來。眾人都隨著來看。見他喜孜孜的,一壁吟一壁寫,不一時便成了七絕兩首,擲筆而起,笑向眾人道:「三十年老翰林,輕易不敢作楷。今日竟為挹娘破例哩。」說完,把扇遞給挹芬道:「隨便用著罷,手腕生澀,怕被人笑作老娘繃兒呢。」眾人要向挹芬手中看時,伯純遮著道:「這也值得看的?」挹芬自向扇上看了遍,慇懃謝著走了。
那知這一出來,便在車中同鶴山打了個照面。料定不見罷了,見時必不罷休,便驅車先回,似說是:「奴自慢慢行,君便快快隨罷!」鶴山果然也是個聰明人,一直跟將下來。挹芬想要向下車時候先行招呼,又想:「這是海上下等倡伎的行徑。況北京人是講體面慣的,這一來分明是攔著叫人不進這門了。」
便頭也不回徑自進去,一面卻差個丫頭出來接引。
鶴山隨著丫頭正在庭中咀嚼那羽琌山人十六個字的神味,簾子一動,挹芬早迎了出來,笑攜著鶴山道:「裡邊坐罷!這方寸庭心,也直你佇立呢。」一壁說,一壁攜著鶴山入室坐下。
鶴山癡癡笑道:「你好!我鎮日價望著你,你倒會自在呢。」
挹芬道:「誰沒來拜過你呢?第一次門上說出去了,第二次說又出去了,第三次說你病著呢。奴急得什麼似的,說的爺既病了,奴越要親到牀前請安。門上的道是夫人吩咐下的,說爺的病都被外邊混帳女人牽引起的,無論是誰,要是男朋友還有個商量,是女子時,一概不見呢。奴哀求了好一回,他們那肯依,只得罷了。今朝爺還抱怨著奴呢。」說完,眼波溶溶,竟似抱著滿懷幽怨一般。
鶴山明知是那位新寵施的手段,卻不好意思向挹芬說明,含糊道:「這都那班混帳奴才懶得通報,捏造著謠言來欺侮你。
還去給他頓結實板子,看再敢也不敢!一面說,一面擁著挹芬,把手摩挲著他香腮道:「向那裡多喝了幾杯了,頰上烘得紅紅的。」挹芬笑著不語,卻將手捻著鶴山拇指兒,看帶著的班指。
鶴山瞥見挹芬身側橫著把紈扇,便拾來看道:「是誰替你寫的啊?」一壁說,一壁將扇上題著的兩絕讀道:
仙奏雲璈記十洲,九天珠玉落歌喉。
春明門外花如錦,誰數當年菊部頭?
脫棄人間脂粉氣,時於清俊見芳姿。
旗亭應有雙鬟識,唱遍「黃河遠上」詞。
沉吟道:「好詩,好詩!是誰做的呢?」接看見詩後寫著「入海釣鼇客」五字,驚道:「這是李伯純替你題的麼?挹芬道:
「才在席上寫的呢。」鶴山笑道:「不想這老子婆娑,興復不淺,今日竟替你題起紈扇來。」挹芬本不曉得伯純是個什麼名公,便趁口問道:「這位老人倒還精神圓滿,很體恤姊妹們的。
你也見過麼?」鶴山笑道:「什麼沒有見過!論名分,我還得稱他聲太世伯呢。」挹芬道:「這樣說,還是你祖太爺的相知哩。」說時,止不住格格一笑。鶴山道:「好,我便叫你祖太爺如何?」挹芬笑道:「不敢當。」鶴山同他談了許久,才套車還去。
從此挹芬家中,平添了一老一少的闊客,轉輾援引,挹芬的三間精舍,竟做了冠蓋淵藪,聲華自然鼎盛起來。那知不多幾日,便生出個大笑話來。
卻說八大衚衕一帶,有個著名的破落窮漢烏大褂子,沒家沒室終日在前門外私設賭窩兒,做個伸手將軍。生性混混沌沌的,沒錢撩了,卻只睜出雙烏溜溜的毛眼,向人叢中亂撞。撞出些事來,被警察拉進廳去關了幾日,他倒落得了安居飽食。
有時撩得幾個大錢在腰包裡,又愛喝著白乾,說幾句大話兒,卻總給人駁回個乾淨。他自知說糟了,也會卷旗息鼓而去,到明天再說,因此人又叫他烏鬼話兒。
一天從賭窩裡出來,一手摸著自己的搭膊,皺著眉頭,七橫八豎的撞到金魚衚衕西口。劈面來了輛膠車,向東跑得飛快。
烏大褂子走路是從沒把眼放在前面過的,拉車的要避也不及,碰的一聲撞個正著。大褂子總算墊了個底,拉車的雙腳一跛,卻好伏在他身上。兩人正掙扎著。那位坐車的正蹺著腿銜著煙,仰頭顧盼的得意著,忽然車子一顛,身子向外,直撲到兩人身上。兩人才掙扎得起,被他一撲,這連一連二的倒了,過路〔的〕都立著拍手笑。烏大褂子覺得背上重得很,拼命的一掀,坐車的同拉車的咯碌碌從他背上滾下來了。他爬了起來,一聲都不言,只睜出兩個烏眼珠盯住兩人。兩人爬了起來,也對著烏大褂子看。三個人一聲也不言語。眾人見了越發好笑。
三個人發了回愣,大家開口了,坐車的跳上車子道:「走罷!」烏大褂子一把抓住他道:「早得很呢,還撞回兒玩罷!」
坐車的將他一摔,那知大褂子動也沒動一動,反揪住了他胸脯道:「我們茶篷中去講罷!」說著,拉了便走。坐車的嚇得面如土色,卻一手畫著圈道:「豈有此理,豈有此理!你這人真是我夫子所謂好勇鬥狠者矣,不屑教誨者矣。」路人見是個書呆子被憊懶漢纏住了,越發好笑。坐車的愈生氣起來,搖頭簸腦道:「鄉鄰有鬥者,披髮纓冠而往救之。汝等見而不救,反竊笑於其旁,如秦人之視越人肥瘠者,是亦可謂妄人焉矣,是亦可謂妄人焉矣……」話沒說完,被烏大褂子拉著,腳不點地的走了。
再說挹芬家裡有一個打雜的,喚做劉狗兒。是揚州世襲的龜奴,在北京窯子裡混了幾年,出名的是搗鬼伙計。挹芬的母沈寡婦起初貪他是在北京混慣的,又是個親同鄉,到處有個招呼,便招呼了他進來做個伙計。那知狗兒有一種天生的本領,無論是誰,只要不是男人,他總能無老無少無美無丑,拍得他骨酥肉麻。沈寡婦原還是個四十左右的人,又不是什麼大家命婦,見狗兒說話知趣,不知不覺的被他勾搭上了。經不起狗兒竭力報稱了半月,竟打得火也似的熱起來。起初從伙計不次遷擢的升了帳房,又從帳房得了個異常勞績,竟又賞了個記名內用的頭銜。
狗兒職分一天大似一天,事情便一天少似一天,除晚上依例簽了個名外,終日在外邊鬼混。人見他充了挹芬的未來掌班,便都十二分的奉承他。也有求他薦個幫閒的,也有托他出個名兒組織些龜界聯合事業的。那拜把子、吃扁食種種活動,更不必說了。
那天他吃了飯沒事,見沈寡婦也歇了中覺,便悄悄換了身玄緞高領窄襟叉襠直管的衫褲,三鑲密行的快靴,斜戴了頂氈笠兒,挺胸凸肚的出了院子。慢慢從前門大街逛過來,卻好見烏大褂子把那書呆子拉到茶篷內去了。真是:
茫茫人鬼難分別,不數當年鼎鑄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