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
  論優伶奇情發妙語 鬥豔曲白首倚紅妝

  卻說青兒母女到了北京,原也向鶴山府第請見過幾次。只那些管門太爺們,平日聲勢已是不小,又受了新夫人的密令,越發的凸著肚子,努著眼珠,比哼哈兩將還要凶上幾分。青兒想:「原不應到門求見,放著個特命代表在京裡,怎不去先找他來。」便連日去找仲甘去,那知他已公幹出京去了。
  兩翻落空,只得先打點起本分來。虧得原有幾個同業熟人在京,幫著租了個房子,請個幫閒名士另取了挹芬的名字,開張延納起來。那時是南花鼎盛的時代,只須門口有「姑蘇」兩個字,便是轟動一時。不上半月,險些把門戶都擠破了。
  那時有個人也算是熱腸冷眼的,問挹芬道:「你原是要唱戲來的,氍毹一上,京國蜚聲,原是件極名雋的生涯,怎變了面目,做起這窯子生涯來?」青兒微笑道:「一時有一時的機會。前兒的北京,把窯子瞧得是下等人走動的地方。如今光復了,南方來的不是元勳,便是偉人,北京的眼光慌忙兜轉過來,大家說道:「『如今比不得從前了,南方是交著運的,不要說窯姐兒,便是狗尿貓屁也有些香氣的呢』。」那人道:「便依你這樣說,他們既把南方人當做寶貝,唱戲也好,何必又跑到這窯子裡來呢?」挹芬又笑道:「戲子是產在北京的,窯姐是出產南方的。現在北京人心理,不把同戲子比肩的官吏放在眼裡,卻把窯姐同鄉的革命黨抬到天邊。我又為什麼定要守著舊例,去上戲園呢?」那人聽了,不覺拍手大笑道:「好好!瞧你不出,竟有這些見解。這京華風月,被你占定的了。」說了幾句,起身走了。
  挹芬方送他出房,忽有個人從牀後笑將出來道:「如何?今天可信了老夫了!」原來那笑將出來的不是別個,是京裡著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。挹芬回頭笑罵道:「你沒先講過,怕奴便講不出幾句麼?」丁卯笑道:「好呢,我好意教了你這句話,借他口舌,替你登個奇妙無比的廣告,還來反罵我呢。你等著罷,看我杜丁卯以後還肯多嘴呢。」挹芬回嗔笑著,將他向個洋式榻上一推,自己向妝台支頤道:「你怎說這是個奇妙無比的廣告呢?」丁卯道:「你還不曉得,他是個京裡出名的花叢呆子,平日仗著一點科舉資格,常有人請他應個座兒。他要不見姐兒罷了,見了時,他總裝出副憐香惜玉視窯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來,問原姓哩,原籍哩,怎樣墮落哩,親生父母死也沒有哩。那一派肉麻骨縐的說話,竟像刻板傳單一般,不問是誰,總要分贈一張的。有識得他脾氣的,裝模做樣的說了幾句顧念恩私不甘淪落的話,他便至誠惻怛的逢人便說,誰是污泥不染,誰是淪落可憐。在他不過借這幾句話,來裝個花叢宗匠、知已傾城的場面。那些後生聽他這樣一說,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,奔走恐後起來。他今天來時,我在後房早聽見了,所以特地招你進來,教了這翻話。他這一去,包管替你裝頭鑲尾的說來似巨眼紅拂哩。」丁卯這一席話說得挹芬非常感激,不知不覺的坐向丁卯身側道:「這樣說來,倒是錯怪了你哩。」
  丁卯笑道:「既知是錯怪了我,還不與我賠罪?」挹芬笑道:「措大入花叢,有何大欲,一杯濁酒,便教你快活了。」
  丁卯躍起道:「你原是個聰明人,快叫他預備罷!」挹芬見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兒,擲下了油漬污著的帽兒,長眉秀目,比輕裘窄袖的時下少年卻俊爽了許多。便笑著叫新僱的丫頭拿著體已錢去酤了幾壺酒、幾碟菜來,自己陪著他小飲。丁卯執杯笑道:「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麼?幸沒人撞來,不然就給小報主筆做資料去了。」挹芬聽了這話,若有所思。丁卯暗暗歎息著。
  外面忽然送進張條子來,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,笑道:「恭喜!這便是即刻一席話的影響哩。」挹芬問那叫條子的是誰。
  丁卯笑道:「絕妙人才,絕輕年紀,包管稱心如意。」挹芬不語,卻將那條子一橫一豎的折疊著。丁卯道:「你不趕緊去麼?」
  挹芬道:「且還陪你一回兒。」丁卯笑道:「我倒也不必你陪。只這些人的脾氣,見一呼便到,是不歡迎的。定要望他眼穿,等得他口渴,才給他見這麼一面,他才肯視為至寶,奉若神明呢。」說完,立起身來,笑指著壁上懸的那個鏡屏道:「挹芬,挹芬,你準備著做京華尤物罷。」徑自去了。
  挹芬知道丁卯熟人很多,說的話是不差的,欣然到了那裡。
  只見席上圍坐著的全是幾個鬚眉皓然的人物,那裡有什麼輕年妙質。想要回身時,吃他們走下個人來,鉧了自己坐在個其老無比的老人身側。只見那老人穿了件紫醬緞的袍子,一字襟的玄緞馬甲,戴著個瓜皮帽兒,帽沿上卻鑲了個貓兒眼帽。正蒼顏白髮,卻還有一二分的神采。一手執著支雪茄,一手攬著挹芬道:「還沒修謁,翻難了一雙蓮瓣了。」
  挹芬含笑不語,打量那些座客,覺得北京人物究竟比揚州鹽商清貴些。便見對面一個老人笑指著叫自己的道:「這位是帝師李伯純,從沒傾倒過人的。今天還是自己出主叫的條子呢。」
  挹芬才知是個名滿全國的才子,不覺黍谷春回瓠犀微綻的笑道:
  「鄉間蒲柳,那裡夠得上名公品題。還請李大人包涵著罷!」
  說完微扭姣軀,斜貼向伯純肩際。
  那位老才子不覺把老花眼險些擠了個沒縫,一手取過挹芬手裡的執扇來。見一張素絹還沒有題款,便隨手搖了幾搖,笑向挹芬道:「你拿著這個,不怕做班婕妤麼?」挹芬原不懂這句話,卻曉得總是句調謔,便含羞不語,微把溶溶眼波斜注著伯純。眾人見了嘖嘖贊道:「秀外慧中,沈挹芬佳人哉。」
  正說時,挹芬的琴師來了,挹芬全神貫注唱了段《汾河灣》。到那曲中妙處,將眼光不住的▉過去,直把伯純做了當年平貴。伯純那裡經過這些,自己也不知那裡來氣力,把挹芬那手握得緊緊的,只怔著發呆。直到挹芬唱完了,問他還要唱什麼,才醒了過來。合座擊節道:「不料挹芬有此絕技。從今宣南菊部要重翻舊案了。」
  正說著,忽然簾子一起,一個人直笑進來道:「這算得些什麼,你們還沒聽過他的絕唱呢。」眾人看時,卻是杜丁卯,忙起身讓坐。挹芬納悶著道:「怎的他也來了?」丁卯卻笑向挹芬道:「我說的話如何?」伯純問是什麼話。丁卯道:「我說你是個耆年碩德,最疼女孩子的呢。」挹芬一笑。眾人道:
  「丁卯,你說我們沒聽過沈娘絕唱,是那一出呢?」丁卯笑指挹芬道:「那出他輕易沒為人唱過。說出來時,這妮子要怪我多嘴呢。」說完,眼看著伯純,見伯純正怔怔地的聽著。
  挹芬聽了丁卯的話,早明白了一半,卻半嗔半喜的向丁卯道:「這杜爺今天可醉上來了。自己來遲了,沒趕上奴《汾河灣》,卻把這些話激李爺。便是李爺真個激上了,奴那裡有什麼絕唱呢?」說完,將纖手摩挲著伯純肩上道:「請大人賞鑒支崑曲罷!」伯純喜著還沒及答應,丁卯把箸擊著桌道:「著,著。」挹芬道:「偏不唱給你聽,看你樂些什麼。」說完,回頭一笑,就伯純面前的茶盞潤了潤喉,唱道:
  〔山坡羊〕憶春宵棲遲死帳,挨承漏沉酣佳釀。
  丁卯笑道:「沈挹芬不輸王美娘,只問伯純先生何如當年秦小官呢。」挹芬向丁卯看了一眼,接著唱道:
  悄陽台匆匆會難,杳巫山銘刻情和況。
  伯純道:「下該是小生唱了。丁卯,煩你充一宵秦種(重)罷!」丁卯點頭,笑向挹芬道:「你不要著急,我是代李大人的呀!」挹芬一笑,丁卯便唱道:
  〔五更轉〕擾情懷夜依卿旁,啼痕點點青山上。
  今朝堤畔萍逢,洵是良緣天相。
  挹芬笑道:「你既先說明了,奴且假認你是個秦種(重)罷。」接著唱道
  〔園林好〕感深恩山高水長,痛微軀殘膏剩香。
  挹芬唱著這幾句,含笑向著伯純。丁卯將箸擊著桌沿道:
  「可惡,可惡。明對著秦小官,卻偷唱與李伯純,這醋缽是慣定的了。」眾人哄然大笑,挹芬自潤了潤了口唱道:
  〔江兒水〕恨入章台骯髒,昔日青青,偏愧問東風飄▉。
  唱到這兒時,聲韻便低了許多:
  〔玉交枝〕門楣廝仿,遇天涯雙雙故鄉,蚊龍佇待風雲壯。
  丁卯急接著道:
  羞煞奴四海一空囊。
  〔五供養〕自揣萍蹤浪蕩,歎旅店羈棲,晨昏鞅掌。玉人空有意,金屋向何方,論十斛明珠豈易商量。
  唱完了,笑指著伯純道:「落魄窮儒,何來金屋,我不過是代伯純先生唱著的。真要量珠下聘,還請伯純先生自己出場罷!」伯純歡然道:「真個讓老夫來獻丑罷。」眾人認是伯純要接下去唱,都納罕靜聽。那知伯純竟霍然立了起來。真是:
  清歌檀板春明夜,頭白分司老尚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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