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不顧而唾嗔鶯叱燕 幽然神往屑玉霏珠

  卻說青兒等上了車,揀個二等乾淨位置坐了。那時車已快開,青兒正憑著車窗向月台上望著,忽見一窩蜂從頭等客室中擁出幾個人來。那先走的綺年玉貌,豐致非凡,揮霍談吐著,大有目無餘子的氣概。後面送行的,都是些大袍闊服貴官模樣的人物。少年一路走著,一路看著車上,瞥見著青兒,止不住盯了幾眼,便踏上車來。青兒忙縮回車中。那少年已到了面前,故意的停了停,才走過頭等車去了。那些送行的一陣跟了過去。
  青兒想著:「咦,這是誰啊?」
  正想著,卻聽見後面頭等車中一陣笑聲,卻吃人將自己身子一擠,回頭看時,不覺倒抽了一口氣。原來擠著自己的,已向緊靠自己的一個坐位上,將個牛腰般的皮夾一挪,朝著自己坐下了。只見他穿了件青色的對襟褂子,卻蓋著件湖色花緞窄袖細腰長袍子。三寸長的頂發,把油刷得光亮亮的,卻四週青青的留著個才剪辮的發影兒。兩隻手東摸西索的,閒著雙眼珠兒只骨咯著自己。心裡兀自好笑,面上卻不露出來,向著寡婦道:「時候差不多了。」寡婦正一口痰擱在喉嚨口,因要同女兒說話,不問前後左右,「噗」的一吐,卻好吐在那人件簇新的花緞袍子上。
  那人正看得著魔,忽見一口老黃夾膩厚痰直奔向袍子來,要避也避不及。不覺勃然大怒道:「可惡的婆子!你連簇新時髦的『公德』,兩字也不懂麼?」說完,立起身來,氣吽吽的一疊連聲喚「來」。前頭三等車中聽得幾個「來」字,早有個人趿著雙破靴、穿了件青洋布長衫挨了進來。那人便越發高聲道:「反了,反了,越發沒個上下了!你還不替我大口價唾這婆子。」
  青兒見他這行徑,料定最多是個八九品大員罷了,一手按住寡婦,一眼斜瞅著他冷笑著:「算得罪了尊駕,也沒犯什麼王法啊!左不過是同我一樣,買張二等票罷了,卻吆五喝六的。
  要沒人打攪,偌大坐位的頭等車,可不也裝客人的麼?」這幾句話把那人說得紅漲著臉,一句話也回不上來,只把那喚來的人出氣,厲聲叫他快取袍子換來。偏又不爭氣,喚來的人回道「老爺敢忘了,就為沒出客袍兒,才向叫貨莊買了這件來……」
  那人不等他說完,把臉羞得緋紅,叱道:「蠢才,還不滾開去,嘮叨些什麼!」喚來的人自咕噥著去了。只引得青兒母女暗笑個不住。只見他自己扯了張報紙,將痰抹了,自覺得有些煩惱,將皮包提著向別處另揀坐位去了。
  正這個當兒,汽笛嗚嗚的鳴了一聲,前面頭等車中送行的一齊下車去了。接著便有個鬍子少年,向青兒對面的空位坐下。
  那時車已漸漸開動,除卻輪聲笛聲,漸漸的靜下來。那鬍子少年從衣袋裡摸出冊水彩畫面的書來,看了一回。那沈寡婦是不開口不過活的,便同青兒有搭沒搭的閒話。漸漸講到生意上的事來,青兒暗暗地將他衣角一牽,寡婦便不敢講了。卻好那鬍子少年正丟了書打量著母女,兩邊同苦岑寂,不知不覺的兜搭起來。青兒見那冊書反擱著,面上畫的一枝牡丹,著實紅豔可愛,便拿過來看了一回。翻開書面,瞥見第一張玻璃箋上印著個武妝女子。青兒是讀過戲本來的,原也識得幾個字。見上頭寫著「坤角小蘭芳化妝小影」九個字,止不住仔細端詳了一回,附著寡婦耳朵說了句不知什麼話,寡婦口快,聽著笑道:「你放心罷,橫豎總也有這一日呢。」青兒瞅著寡婦一眼,便把書擱下,假作看野景,憑窗不語了。那鬍子少年含笑沉吟了一回,卻走過頭等車去了。
  不多一刻,管食車的來一一問了飯菜,青兒母女隨便要了幾樣。正吃著飯,那逆風一陣一陣從車窗中送過頭等車中的笑聲來。青兒探首向外望時,早見前面窗中也有個人望著。一關眼便識是那許多人送上車來的少年,青兒不覺回眸一笑。這一笑不打緊,那少年原噙著口勃蘭地在嘴裡,平白地受了這無上恩寵,禁不住衝口喝出一聲彩來。那口酒便奪唇而出,如零珠碎玉一般隨著風直濺到青兒臉上。青兒不覺「啊喲」一聲,寡婦忙問怎的,青兒扯誆道:「風塵瞇了眼哩。」一面說,一面把巾子向兩腮拭著。他原本沒吃完飯,便將筷子呆呆的擱下,說不吃了。
  正這當兒,那鬍子忽走了過來,滿臉笑容道:「姐兒受驚了麼?敝居停說自己過來不便,特叫某來賠罪呢。」青兒心裡明白,卻說不出口來。寡婦忙問怎地,鬍子笑著把前情說了。
  寡婦問青兒道:「你不是說瞇了眼麼?」青兒只笑著不語。接著又有個當差模樣的人走過來,問鬍子道:「爺問虞先生,請的客什麼樣了?」鬍子笑著道:「去回爺說罷,橫豎總會來的呢。」說完,向寡婦低低說了幾句,喜得寡婦笑逐顏開道:「只什麼意思好來領賜呢。」一面說,一面替青兒掠了掠鬢髮,笑道:「橫豎在車裡,不怕人家笑話。青兒,你跟著這位爺去走一遭罷!」
  青兒心裡已明白了一半,便似願不願的向身邊摸出面牙鑲小鏡,並一貼花粉紙來,略勻了勻臉道:「媽呢?」寡婦笑道:
  「爺又沒把恩典賞我,我去做什麼呢!」鬍子將寡婦輕輕一拍道:「好嫂子,青兒這一去,還怕冷淡了你不成?」說完,徑自領著青兒走過車來。
  才進車門,青兒仔細看時,覺得金漆爛然,那裡是平常頭等車裝飾。只見一個小大菜間,四面窗上都垂著織錦窗簾。對面一架鏡屏晶熒四射,把紫檀架鑲著,稱著滿間雕銀鏤玉的桌椅。不要說車中,便是精室裡也沒這般陳設。不覺呆了一呆,卻聽得笑語盈盈,尚在別室。便隨著鬍子走過大菜間,從鏡屏旁轉過去,卻另是一間精室。酒浮碧筒,席掩銀屏的正在那裡歡飲。一見青兒,都立起來笑道:「佳客來了。」
  青兒雖是走過幾處的,到了這兒,卻有些含羞不講起來。
  禁不起那少年慇懃出席,攬著自己的纖腕,笑著陪罪道:「冒昧得很了!這酒痕沒污著香輔罷!」說完,將他捧向個錦墊繡圍的椅上坐下,又親自送了杯酒過來。青兒兀自羞得抬不起頭來。好一回才膽大了些。將席上看著,見圍坐著五個人,都是神態華貴的人物,還有一半是豐頤長髯,居然達官模樣。心裡不住忐忑著,卻又禁不起幾雙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,那裡打發得開。虧得那鬍子比丑角還會說話,一陣風把他羞態按住了。
  鬍子又一一替他通了姓名,才知少年是長白長鶴山,鬍子是淮安虞仲甘,其餘一個白臉多髯,一個短小精悍軍人裝束的,卻一時記不清了。
  酒過三杯,青兒便活潑了許多,慇懃執壺而起,向席上一笑道:「爺們既賞臉,喚了青兒上來,沒什麼孝敬,請大家乾一杯罷!」眾人如奉了懿旨一般,都說什麼叫賞臉,說領賞還來不及呢。說時一齊乾了酒。
  壺到長鶴山面前,青兒笑道:「爺可賞臉不賞呢?」鶴山故意道:「那有不乾的。只一口氣直禁不起,請你擔待些,替喝半杯,我再來乾罷!」青兒低頭一笑,出不得聲。仲甘早將鶴山杯子遞在青兒手中。青兒羞喜不禁,真個喝了半杯。鶴山禁不住魂銷心死,就青兒手中把杯酒乾了。眾人一聲喝采,把個青兒羞得伏在桌上,抬不起頭來。那知彩聲未斷,翩然又進來了個麗人。真是:
  才見洛妃乘霧至,又逢神女弄珠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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