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  雨花庵佛前參妙諦 沈青兒江上識奇緣

  卻說江南揚州,自隋煬來游以後,素稱名郡,笙歌之盛,甲於天下。到清室乾嘉時,鹵商估客,轂擊駟連。平山堂前,玉鉤斜畔,紙醉金迷,蝶戀蜂癡,居然是選色廣場,溫柔故國。
  後來漕運海通,大勢東趨,便一天一天的寂寞起來。只是人事雖移,地靈猶在,六朝金粉的餘氣,磅礴鬱積,上蒸為綺霞,為空彩,下凝為名花,為香草。發洩未了的,便一絲一息,中在人身,出落些絕色女子來。
  北門外有個茅庵,喚作雨花庵。庵裡有個老尼,卻也會念幾句阿彌陀佛,每日拜佛燒香以外,常到隔壁沈寡婦家說話去。
  那沈寡婦身邊只有個女兒,叫青兒,那時還不過十二三歲,卻已明眸皓齒,秀慧可悅。老尼到他家時,沈寡婦常愁窮話苦的。
  老尼笑拍著青兒道:「有了這玉人在家,怕屋子裡不跑出銀子來麼?」沈寡婦歎道:「左右是人家的人罷了。皇帝是個沒鏏子的,女不彩妃不選的,終究嫁個經紀人罷了,那裡就會發財呢。」老尼笑道:「阿彌陀佛,你要銀子招著手來喚你,怕沒這般便宜事的呢。虧你也是個揚州人,難道沒聽見『揚州女郎,十人九唱』的俗語麼?你又不是孔孟家子孫,倒怕辱沒了祖宗。
  依我說,青姐兒也快成人了,模樣兒聰明兒,那一件比人弱了?
  趁早教上幾只曲兒,怕還有些出息呢。」
  沈寡婦心裡自歡喜,嘴上卻含笑道:「我看你倒不像修行念佛的師太,竟是為媒作保的乾娘呢。人家好好的女子,卻教學起戲子來。」老尼也笑道:「我原要好勸著你,你不願意教青兒學戲子也罷了,又嘮嘮叨叨的何苦呢!」說完,便回庵去了。
  沈寡婦被老尼打動了這個念頭,不上幾日,竟積(節)衣縮食的替青兒請了個烏師,教起戲來。青兒原是聰明不過的,不到一年,居然聲調瑯瑯,學會了幾十出京戲。加著他長眉簇笑,香輔緋朱,偶上氍毹,丰姿無匹,「沈青兒」三字,不知不覺的滿城傳說起來。那時沈寡婦衣也有了,食也有了,樂得什麼似的道:「這是菩薩慈悲,特地教隔壁老師太來點化的。知恩不報枉為人,女兒,快揀個日子到庵裡齋一日菩薩罷!」
  有一天,母女兩個濃妝豔抹著,帶了個小丫頭,攜著香燭錠段,歡天喜地到庵裡來。老尼接著笑道:「可不是前年說錯了,今天打上門來麼?」沈寡婦不等說完,忙道:「啊呀,我的活佛活菩薩!我家青兒靠了佛法,唱得好戲,賺得好錢兒,磕頭還來不及呢。」回頭又喚青兒道,「女兒,你還不快給活菩薩磕頭呢!」青兒笑嘻嘻的真個上來磕頭。老尼忙扯住道:
  「青姐兒,這是你家祖宗的積福,才生下你這會唱戲的掙氣小輩來,干我什麼事呢。快起來罷!」青兒便笑著起來了。
  老尼一面扶著,一面打量著,見青兒穿著件白灰皺綢的長袍,元色素緞一字襟的馬甲。梳著條淌股大辮,卻向頂前分出一縷來,把紅絨線綰著根一炷香的辮兒,顫巍巍的攏著,更覺得玉笑珠香,非常冶麗。不覺嘖嘖歎道:「越發出落得標緻了。
  不是我說句不知足的話,青姐兒,依你的色藝,僅充揚州人的眼福,著實可惜呢。」
  說時,一個龍鍾老佛婆捧了兩碗茶出來,一見青兒,不覺眼都花了,把一杯茶送到老尼面前道:「太太用茶罷!」母女兩人不覺粲然,老尼罵道:「你睜著眼睛罷,誰是你的太太呢?」
  佛婆才知送差了,將茶移到沈寡婦面前,卻咕噥著進去道:
  「那裡來這美人般的公子,怕是善才變的呢。」三人聽著自是好笑。
  沈寡婦卻聽了老尼的說話,三月裡薺菜又生了心了,問道:
  「活菩薩,你說青兒怎的又可惜了呢?」老尼笑道:「我說出來時,怕你又要怪我,說是作媒作保的。還是不說罷。」寡婦忙賠笑道:「這是句什麼話呢,要怪你活菩薩時,今天也不來這兒啊!」老尼瞧著青兒似笑不笑的,一手將青兒拉在懷裡,撫摩著道:「我也算見過陣杖的了,南朝普渡,北上泰山,北京、上海、漢口、廣州,那兒沒到過,卻只沒見過姐兒般人才。
  要離了揚州啊,這些王孫公子們怕魔著飯也沒思量吃呢。
  寡婦聽了這句話,已樂了,卻故意說道:「我不信這話呢。
  別的地方不要說了,北京是皇帝腳下的地,什麼事不強過人,難道青兒就輪得著美人麼?」老尼道:「呸,虧你也活了什麼大年兒,連句『蜀中無大將,廖化作先鋒』的俗語都記不上了。
  那兒那裡有什麼美人,不過沒真個好的,只好把將就過得去的應個名兒罷了。那些大人先生們,一雙眼睛都蓋著個牛掩眼般的玻璃兒,那裡還辨得出好醜來?」
  沈寡婦聽了這句話,心裡已有了個主意,卻立起身來道:
  「盡話忙了,還沒拜佛呢。」老尼也起身道:「佛是很慈悲的。
  你看祥光滿面的,敢也不在那裡望你娘兒們多賺幾個錢,好重修佛面,再裹金裝呢。」說完,忙點燭焚香,吶吶嘁嘁的上了回供。寡婦便攜著青兒,至至誠誠的拜了下去。只不知這位觀世音真個靈也不靈,受他們這禮兒不受,這卻是件疑案,非向西天問個明白不能杜撰的了。寡婦母女吃了齋,在老尼面前許了個大大的願心,又千恩萬謝的還去。
  這夜沈寡婦竟一夜沒有睡覺,心裡只是五花八門的想不出個計較來。到明兒那青兒的烏師來了,沈寡婦把想離開揚州大出風頭,自己沒定主張的話說給他聽了。那烏師是識幾個字的,便長篇大論的說道:「你是個婦人家,莫怪你不曉得,我們那個行業比別人家不同,像押寶般也有個門路的。以前自然是去北京的好,那北京是官府闊人最多的地方。不要說別的,就有了個堂唱。那賞錢的銀子比拳頭還大呢。如今是民國了,那些闊人溜的溜,走的走,都逃到上海去了。還有一班什麼民黨老爺的,也像六月裡蚊蟲一般,都聚在上海。他們這種人,聽說撒錢如篩糠一般的,在姑娘面上更是散漫。我瞧青姐兒也算色藝俱全的了,怕到那裡不鳳凰般的捧起來麼?況且我也本要到上海去。那髦兒園子裡弟兄師徒還不少,倒也有個照應呢。」
  這幾句話說得沈寡婦笑著合不攏嘴來,推著青兒道:「你聽見師父的話麼?合是運氣來了,三角六湊的都順手事呢」青兒卻只是癡笑。那烏師講了一回,立起身來道:「既這麼著,你們早打點著罷。我是不過十天要走的呢。」說著走了。
  沈寡婦聽了這位大咨議的議論,決定了主意。收拾定當,不上十日,母女兩人便隨著烏師到上海,直指望貴人青眼,垂遍歌場。那知這時的上海,正把伶黨問題鬧得沸反,竟把青兒冷擱在一旁。初還有個園主來招呼進去。不上一月,園主見青兒並不能號召看客,便借著包銀做名目,軟把青兒攆了出來。
  母女兩人好不掃興。依著沈寡婦意思要重還揚州,卻給青兒梗著道:「興興頭頭的來了,如今偎灶貓般的還去,要給人笑死呢。橫豎是走碼頭的了,俗語說的好,『此處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』。倒不如拼個勝敗,到北京走遭,便不得意,也算是個上過台盤的呢。」沈寡婦聽了青兒的話,覺得倒也不差,歎道:「我的姑奶奶,橫豎靠你的運氣罷哩。你要到北京,我怎好駁還你。只路遠迢迢的趕了去,又沒親沒戚的,倘又像這兒一樣,又什(怎)麼樣呢?」青兒笑道:「我們是什麼行業,還像做官般靠著熟人招呼的麼?不是女兒誇口,沒運氣罷了,要鼻子上沒碰著霉時,憑著這身子,還值得人著迷的哩。」
  沈寡婦見青兒硬砌著已意,不好不聽,便也沒什麼言語了。
  過了幾日,托那烏師掮了一筆借款,便搭著滬寧火車離開上海。
  在南京住了一夜,過江搭津浦車北上。誰知時來運來,還沒到北京,在車上便遇了個識者,早種下了半生孽債。真是:
  鈿車寶馬輕駝去,熨到溫馨一片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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