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萬里梯航人來南國 一幀織錦名遍京華

  卻說劉其光辭了少年,跳上車,吩咐到南粵試館去。那南粵試館在順治門外,是前清潮惠嘉三屬所建。這幾年來,因舉行知事考試,那班前清縣太爺、法政畢業生,梯航萬里來京候考的,都把這試館做了稅駕之地,一時便熱鬧起來。
  那第二進的西院住了個應試人,姓謝號應辰,是廣東法政專門學堂的畢業生,年約三十六七歲,是個精明強幹雅俗共賞的人物。他眼看著民國知事因縣治歸並以後,比著前清和縣體制較崇,利源益大,便欣然鑬被入都。人家的應試是下了本錢來的,只有他心裡打了個絕妙主意。非但不肯先下本錢,並且還想趁此做些買賣。什麼買賣呢?原來他有一種絕等的本領,凡是名畫師真跡,只要他一經摹臨,便與真本無異。他有個聯手好友,姓胡名哲卿,是南中鐵筆名手。兩人狼狽著,應辰摹畫了贗本,便由哲卿摹刻了圖章印上,然後薰染紙色,裝錦書籤,真個神完氣足,不走一絲。
  哲卿先已在京,充前清春官滎陽公記室。見那些達官顯宦,承受了前清同光的流風餘韻,品書論畫,囂然滿都,卻都是些掠面浮光,全沒個正法眼藏。不要說宋元以上真偽無從鑒別,便是四王諸品也只有含糊猜測罷了。因想「可惜應辰沒來,要有了他時,這班以耳為目的骨董家,正不知要收受多少假貨呢。」
  卻好政府舉行第一次知事考試,想應辰是有應試資格的,便寫了封信去,把京裡書畫家的手眼笑罵到個淋漓盡致。後面引著呂布向魏武語說道:「『公為大將,得布為之助,天下不足平也。』應辰於意如何?」應辰接了這封信,那有不願的。便一面還信給哲卿,一面竭畢生奇技,預備好了幾種,便橐載入京,暫借試館西院住下。好得考期尚遠,由著哲卿引進,著實識了幾個大人物。
  哲卿居停滎陽公原也是翰苑出身。只二十年來,此調不彈已久,若問他書畫時,卻免不得要拱手敬謝。這天公事完了,銜了支雪茄煙,踱到哲卿書室來閒談。只見哲卿正臨窗坐著,面前案上橫了個手卷,不消打開,只看那玉軸古錦,便知不是平常書畫賈手裡的東西哩。哲卿一見滎陽公,歡然立起身來。
  滎陽公走到案旁,拿著手卷看時,見一條玉版題簽上寫著「織錦圖遼陽寶氏簽」八個字,笑道:「竹筠尚書的鑒別是不差的,可惜後人無狀,散佚的多了。」說完,將卷子打開來。
  有三尺多長的綾頭,接著一張古絹,黝然涵彩,便覺得古香可接。那絹上畫著蘇蕙織錦。曲檻一桁,秋窗半啟,窗內露著半個美人,蛾眉斂黛,鳳髻低雲,一彎玉腕支著腮,像在那裡聽著什麼,大有佳人不至,所思千里之態。窗外一叢鳳仙含蕊初花,有一隻紡織娘伏在瓣下,把窗外秋聲、窗前愁思曲曲描盡。
  下鈐著鬆雪畫章。滎陽公見了,已嘖嘖不止。哲卿更從旁指點著道:「這畫朱若點脂,綠如疊翠,且不必論,只那衣折色相,便足徵宋大家畫無疑了。」
  滎陽點著頭,再把卷子打開,看見中印著「萬幾宸翰之寶」,接著是管夫人書回文全圖,字是簪花,墨留形馥,下鈐小印,只一角上略霉漶了些。滎陽公看了一回,哲卿道:「向下看罷!」
  便一手接過來,將後幅打開。第一段是明季瞿式耜的跋語。
  滎陽公道:「脂香粉豔的《織錦圖》,加上這鐵膽忠肝人的跋語,愈覺掩映生輝。只既是真跡,怎竟沒元明賞鑒家的一章一字呢?」哲卿笑道:「怎的沒有?這不是『鈐山堂珍藏」之章麼?這不是『臣印士奇』麼?其餘像『紅豆山房』等印章,朱篆斑爛,不一而足。未後便是寶竹筠一跋。」滎陽相國見了,自是贊歎不已,問:「這是新得的麼?」哲卿笑道:「不要說某是個窮書生,沒福得此哩,便是肯出一兩千金,怕畫主人也捨不得便讓呢。」說完,把卷子卷好。
  卻好閽人傳進個名片,說會師爺。哲卿將名片一看,笑道:
  「畫主人來了。」滎陽公問是誰,哲卿將名片送過道:「倒也是個風雅士。他也素仰明公德望的。左右沒事,請他來談談罷!」
  說完,吩咐了個「請」字。
  不多一刻,便進來了一人,見滎陽公博衫廣袖,早知是位大僚,便搶一步揖著道:「這不是春官公麼?沒請過安呢。」
  滎陽公見他行止言談,大方爽脫,忙回了個揖。哲卿在旁笑道:
  「這位便是常說的精鑒家粵東謝應辰呢。」因問應辰道:「投考領卷的事,都預備好了麼?」應辰笑道:「這不過是借個名兒來玩的,那裡算什麼事。」滎陽公初聽了哲卿的話,心裡不覺呆了一呆,及聽了應辰的話,臉上平添了幾分喜色,笑道:
  「這樣說,是將來的一邑父母了。」說完,讓應辰坐下。
  應辰謙讓了再三,才斜著身坐了,向著兩人道:「微論樗櫟之材,不任匠斲,就令人彀,自知書生積習半世未除,貿膺民社隕越正多,斷不敢輕於一出呢。」滎陽公聽了這話,問應辰打量一回,臉色愈加和悅。哲卿笑道:「這明是撒謊了,既不想知事做,還來應什麼考試呢?」應辰歎道:「這也怪不得你不信。只我呢,強項半生,腳蹤萬里,除卻書畫一癖,自識世無樂事呢。」說完,大有天地茫茫知已何在之概。滎陽公是個老實人,聽應辰說出這幾句話來,不覺正色道:「政界非不可居,要看居者何人耳。像閣下志趨,便不宜因眾人皆醉,獨以清醒自高哩。」應辰肅然動容道:「大君子教迪,何嘗不是!
  只山野鄙夫,常懷▉▉,這也看用我者何如罷了。」哲卿笑道:
  「且擱著這些說話罷,你那《織錦圖》是那裡得來的?我從沒見過這種精美確鑿的卷子。」應辰道:「東西呢,還不差,只現在的古書畫被俗販玷辱得不值一錢了。我這卷子還是前歲在重慶得的,那個賣畫的當是假貨,吾許他五十金,他便欣然脫手了。你想明珠薏苡,世上那裡還有是非真假呢。」哲卿道:
  「山膏之豚,厥性好罵。你論畫也罷了,卻又挖苦起人來。」
  應辰不答哲卿,卻向滎陽公道:「野人粗疏,動乖禮法。大君子且擔待些兒罷!」那知滎陽公非但不怪,反著實看得起應辰,竟同他倆人脫棄禮貌,長談了半日,還留著應辰吃了頓飯,這真是萬世難得的奇遇了。
  從這天以後,滎陽公時向他人說起《織錦圖》是文敏伉儷真跡。京裡有書畫癖的人,便以耳為目的說滎陽公所鑒定必無錯訛,那《織錦圖》三字,便聲譽習習。竟有些書畫販子打聽得應辰住在南粵試館,殷慇懃勤去運動脫手的。應辰總半冷半熱的含糊著。隔了幾日,那些書畫販子知不是生意,漸漸的也懶下來了。
  不想應辰不知為了什麼,竟投合了那位滎陽公,沒事常請他到公館去談天。有一天竟勸應辰不必住在試館,搬到公館去。
  這是常人所望而不得的,應辰卻宛轉辭著道:「承寵招納,自無不可。只這次到京是奉母命應知事試來的,進場與否,雖不可必,但既以考試名義入京,一旦遷入崇衙,易貽口實。不如待過了場期,然後來依喬木。好得菟既彩,終是明公藥籠中物,正不必忙在一時呢。」
  滎陽公聽了這種話,越發得意,竟替他竭力游揚著。應辰感恩知遇,也十二分的修整聲譽,把「考試知事」四字丟在腦後。不上半月,一個未來的縣大爺竟變了首善的大清客。那些名公名士,漸漸的與他周旋起來。只因這一來,卻應出個華豪仗性的人物來。真是:
  翩然一隻雲間鶴,飛去飛來宰相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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