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簾掩蝦鬚曲廊小語 茗焙雀舌書舍怡賓
卻說劉其光送了王定侯走後,心裡記掛著那天少年的話,便去拜訪過幾次。卻總沒有見著,反被門房中人吆喝了幾次。
心裡想道:「這算是什麼話兒呢。橫豎部裡又不是我姓劉一個人,便有變動,也不犯著一人忙著啊!」從此卻懶得去了。只是先天的廉恥總敵不來後天的利害,過不得三四天,心又軟下來了,腳又癢起來了,雖沒有齋戒沐浴,卻少不得下氣低聲的又去了。
只見一帶粉一般白的崇垣,繚繞連續足有半里許長,遙望著幾棵合抱不交的老榆蔭下現出個大門來,便聽得鞭聲一響,車已停在個高大華貴的門首。自己那當差的跳下車來,向車窗內問了聲,便一撢雙靴,向門內投帖請見。其光在車中足候了半點鍾,才見一個俊俏華服的人隨著自己當差出來,冷冷道:
「這就是劉先生麼?」其光忙跨下車來,躬身說了個「是」字。
那人瞧了一眼,回身說道:「爺說請先生外書房坐呢。」其光便鞠著躬,跟著進去。
進了門,便是個大天井,兩邊水磨磚鬥角砌就的迴廊,兩棵參天拔地鬱如華蓋的槐樹,把滿院遮得陰沉沉的。過了天井,從西角門進去,卻見崇階幾級;碧瓦雙甍,一色福建油漆十八扇的冰梅長窗。窗外一帶短欄,高不及三尺,卻是雪白礬石雕就的。屋中鼎彝瓶▉,精雅古樸。那中間設著的供桌,比平常人家屋子還大。中間懸著個匾額,綠地金文,寫著「世恩堂」
三字。繞過了迴廊,向西一折,便是個垂花門。門內花光樹色,一片清幽,卻從萬綠叢中露出一廛精舍。那人引至門側,另有個清俊僮兒接了出來。那人向著他道:「兄弟,這是財政部劉先生。爺吩咐在這兒候著呢。」僮兒將其光瞧了一眼,便道:
「既爺吩咐著,請裡邊坐罷!」說完,引著其光進去。見鵒眼鼠須,案鏤青玉,鸞箋鳳鼎,壁鑿紅梨。正中懸了個紫檀橫額,用雜玉嵌著「綠瘦紅肥之室」六字。覺得心聞古香,神遊靈境,禁不住暗暗贊歎。
僮兒送茶來,笑道:「爺每日須四點鍾到外書房來。時候還早多呢。」其光一壁答應著,一壁向書案邊坐下。見案上金鏤玉鑿,沒一件不是只應天上難得人間的文玩,便摩挲了一回。
隨手檢出本書來,見書面上簽著《催妝小稿》四字,下署著「懺庵」二字。知是當日老太爺南遊海上的本事詩遺稿,句香字豔,七絕居多。有一首道:
樓外笙歌樓上人,投壺六博伎如神。
連宵贏得鴛鴦佩,燈底含羞語未真。
心裡想道:「此老風情不減年少,怪不得他兒子是風流俊美的呢?」
看了回詩,還沒見主人出來。正眼覬著一帶蝦鬚簾,忽見簾外人影一閃,接著格的一笑,便有女子聲氣低罵道:「該死的,又作怪了!告訴爺去,看不揭下你皮來。」一個小廝聲氣的也笑道:「好狠心的妹子!前兒誰給你買了手巾兒、香水兒來?過了河便罵起舟子來了。要不是給我個甜兒,看以後還給你腳跟打著屁股的跑呢。」那女子啐了一聲道:「誰喜歡你這些呢。前兒那香袋兒被二姨娘見了,迫著問那兒來的。我沒得回話,只好扯謊說舅舅從蘇州來,帶著這個送給我玩的。不這樣說,早兜不了走呢。」那小廝冷笑道:「什麼大姨二姨的,左不過是同我們一樣罷了。烏鵲兒飛上梧桐樹,便自己算是鳳凰了。不要給我一各腦兒說出來,看誰臊著皮呢!」
兩人原不防書房裡有人竊聽著,正在那裡切切私語。忽聽遠遠一個人直走過來,跺著腳低罵道:「你們講些什麼,爺聽見了還想有命麼?」說著向屋內指著。兩人嚇得不敢出聲,飛奔著跑了。其光在窗內聽著,暗暗納罕。卻好簾子一響,方才的僮兒走了進來,面上兀是紅一塊白一塊的。其光明知為那話兒,卻只做不知,故意翻著那冊《催妝小稿》,贊一回歎一回的點頭低誦。那僮兒面上才慢慢的勻淨了,卻一聲不響的站著。
其光有意沒意的問道:「你們爺呢,快出來麼?」僮兒笑道:「總差不多罷,你老不見鍾上還沒到四點麼?」其光原已候久了,卻只得忍氣坐著。想:「既候了這許久,犯不著就走。」
一面想,一面翻著書,其實那裡有心思看他一個半個的字兒。
又一回,聽得院子裡有腳步響。想是來了,忙立起身來。
卻見個十七八歲的丫鬟打著簾問道:「劉老爺沒走罷。爺說煩再候一刻兒,就出來了。」其光見那丫鬟穿著件淡墨色花緞的銀鼠襖子,淡墨色窄管三鑲褲子,拖著根大根辮兒,俊俏甜淨,迥非凡態,便知道是貼身侍奉的,忙笑說道:「請回你家爺說罷,既專誠來得,那裡就便想走。多候幾時也不打緊,請他放心盡從容著罷。」那丫鬟看了其光一眼,像是很喜歡的樣子,回頭向僮兒道:「爺叫你好好侍候著劉爺,看茶看煙。有半點不是,叫你仔細著呢。」說完,將簾子一放,竟自去了。
其光聽了這幾句話,把「不耐煩」三字早忘了一半。重將那書翻著,又好一回兒,聽得院子裡有人帶笑說道:「候久了!」
其光知是少年聲氣,忙又立了起來。只見才來的那丫鬟,同著個衣飾一樣嫵媚無兩的丫鬟,兩面打著簾,那少年便不衫不履的踱了進來,笑向其光道:「勞駕了。這幾天怎沒來過啊!」
其光心想:「誰沒來過,不過始終給門上的攆走罷了。」心自這樣想,嘴裡卻那裡說得出口來,只得說道:「多天沒請過安,心裡記念得什麼似的。今天實在挨不住了,卻又來擾了清興。」
少年如同沒聽見的一般,自向個安樂椅上坐下。兩個丫鬟便一個裝煙,一個捧茶,一個左一個右的站在少年身邊。少年笑指個椅向其光道:「老劉,我們坐著談罷!」其光才坐了。
一個丫鬟從僮兒手裡接過盞雀舌茶來,送在其光面前。其光忙道:「姐姐放著罷,怎又難為了你起來。」少年隨便問了其光幾句,其光殷慇懃勤的答著,卻漸漸講到政界上的事情來。
其光乘間問道:「您前天講的部裡有什麼更動,這句可不是嚇著我玩的!」公子笑道:「我早知你那裡為專誠請安來,你橫豎會聽得的就是了。」其光道:「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回事哩?」少年沉吟了一回道:「你沒接過小香的信麼?他那裡總應有些確信啊!」其光聽了這話,便合意了一半,忙湊近一步,笑問道:「可不是他要出來麼?既這樣說,那更動的怕不止一部哩。」少年笑著罵道:「猾賊,偏是你乖覺,懂得這許多。前天叫你去做的事怎麼樣了?」
其光知他不喜歡講這些事,便不再問,承著他意志說道:
「事終沒有不成的道理,只論遲早罷哩。」公子道:「你快給我做去。多化幾個錢不打緊,只限一個月裡要拿到這東西呢。」
其光道:「容易,容易!就略貴了些,難道我老劉這些也孝敬不起麼?」公子道:「送卻不要你送,只辦得須要周密些。不然,有點風聲到人家耳邊,又添頭添足的說得似什麼的了。」
其光唯唯答應著,又談了幾句別的話,便歡歡喜喜辭了出來。要知少年姓甚名誰,托劉其光的是什麼事?卻待在下慢慢的說來。真是:
人生所苦不知足,又向權門請謁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