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春草玉關鍾傳名唱 名花綺席電達悲音
卻說劉其光等四人正在華東飯店擁著妖姬說笑。忽聽見隔壁有個廣東人,在那裡應(引)吭高歌。在下嘗說聽中國人讀詩的聲調,約略可以代表各地的風俗節概。譬如江蘇人,他們讀詩時,無論是「黃河遠上」,「月黑雁飛」,聲調中總帶著些金粉南朝的神韻。若到了山陝一帶,聽那些人讀詩,無論是「廬家少婦」,「雲想衣裳」,也總脫不了拔劍擊柱的氣概。
所以,古時季札觀樂識十五國盛衰,實在是真有至理,不是空言欺人的。獨有廣東人的讀詩,聲韻奇特,比眾不同,那潮州一帶,更來得車勾輈磔格,不堪入耳。有許多潮州詩翁做出來的詩,不要說上下平分別不出,連平仄也時有錯誤。做既這樣,讀就可想而知了。
那天劉其光隔室,正有個廣東大名士,在那裡高吟他的佳作。王定侯原是個前清大挑知縣,於此道有些懂得的。便側耳聽著,用盡聰明,才聽出他兩句來道:「玉關春草王嬙墓,笠澤秋風張翰家。」便有個人說道:「卓翁,你這兩句雅贍清新,真是第三唱的絕作了。」那廣東名士笑道「你那『蝶苟化莊應悔夢,花如顧影也銷魂',把莊影兩字的蜂腰格也做絕了……」
話沒有完,忽聽得一人突然問道:「你們知道葉樸齊做詩鍾,做了個亂子出來麼?」一人道:「他是個敲鍾名手,那裡就鬧亂子來。」那人道:「就壞在這名手二字上呢。有一次鍾題是『秦檜同蟋蟀',那老人家便不假思索,提筆寫了一聯道:『元帥精忠三字獄,相臣經濟半閒堂。'」眾人齊聲道:「慷慨悲憤,自是佳作,算什麼亂子呢?」那人笑道:「詩果然好。
只後來傳到了東海相公耳邊去,就有些不妥了。相公有天同著體已人說道:『葉某虧在我手裡,倘遇了別人,肯放他過去麼?'又說道:『名士的筆鋒徒足自殺。可知禰衡之死,其罪不盡屬黃祖一人呢。』你們想這亂子不是闖大了麼?」一個人笑道:
「自黃沅文北來,倚著海內一人的文章資格,把都中顯貴調侃得如程不識不值一錢。那些仰慕風華的才子,都依樣畫眉的充起清狂玩世來。照葉樸齊這般輕滑,也須得個人來警戒警戒他呢。」一人道:「樸齊現有七子之譽,他同某公子行則聯袂,坐則接席。東海相公便真要做黃祖,怕奈何不得這主(位)知優渥的正平呢。」
定侯聽著,心裡想:「這輩人大約就算是京裡的寓公名士哩。」想覓個門隙瞧瞧是那幾人。忽覺得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,鶯囀般的笑道:「菜冷了,請您入席。莫去管人家的閒事罷!」
回頭看時,卻是自己叫的那個胡姬。便笑著隨他到席上。見矮子滿面怒容,氣吽吽的在那裡舉著大杯盡喝,其光、子文都向著他笑。定侯明知又鬧了笑話了,笑道:「郭先生怎又不快起來,可是姐妹們伏侍得不週到麼?」眾人又哄然笑起來。
正笑時,忽見一個當差的喘噓的走了進來,向著定侯道:
「那裡沒去尋過,不碰見劉二爺,還不知道在這兒呢。」說完,遞上個封件來。子文坐在定侯旁邊,留心看那封面上時,卻標著「急電」兩字,便知定侯有事,呆著看他。只見定侯看著電報,登時眼眶中含了一包(泡)急淚,卻強止著不落下來。沉吟了一回,把電信塞在袋裡,回頭向那當差的道:「這電報是你經手譯的麼?」當差的答應了個「是」字。定侯正色道:「怕譯差了一兩字罷。」當差的呆了一呆,卻不敢說沒差。定侯喝聲「去罷」,說還沒完,便又接著說道:「不許你亂講,你知道麼?」
當差的摸不著頭腦,答應著自去了。定侯這時到底有些悲慘,其光問他時,他卻歎了口氣道:「不圖鵠別,竟至鸞摧。我又聽鼓京華,不容即去。這『薄倖'二字,自知難免哩。」
說完,唏噓不已。矮子是個莽夫,接著笑道:「死了個渾家,也值得這樣!定侯,你轉瞬是個觀察公,怕女孩子死絕了,沒個來做觀察夫人麼?」定侯瞅了矮子一眼,卻不言語。其光、子文忙岔話道:「你又發瘋話了。」一面卻竭力撫慰著定侯。
定侯總是不歡,辭著先走了。
看官,你道定侯那封急電上說死的是誰?定侯見了為什麼曉得譯差了字?那當差臨走的時候,又為什麼叫他不許亂講?
這幾句話定有篇文章在裡頭,待在下慢慢的說來:
定侯離了華東飯店,在路上也揮了幾滴淚,只沒哭出聲來。
到了寓所,躺在牀上反側了一夜。明日便有些懶懶的,坐不起來,卻吩咐當差的:「有人來訪時,只說夫人在原籍沒了,今天懶見客呢。」當差答應著去了。定侯獨自躺著,一回捶著牀自己叮嚀自己道:「良心利祿,孰重孰輕,在這個關頭,要你自己斟酌哩。」一回又扶著自己心口,搖首歎息道:「還是早作歸計,免人唾罵罷。」
正自言自語著,那當差的進來道:「財政部劉老爺要見爺,說有要緊事呢。」定侯沉吟了一回,披著衣服趿了雙睡鞋道:
「請他進來罷!」當差的才出去半晌,劉其光早含笑進來,衝著定侯便是一揖道:「定翁恭喜!宜關一缺,已由部中呈請照准。明後日便有明令了。」定侯聽了,心中自是歡喜,只是面上卻仍悒悒道:「自接昨電,萬念都灰。總長獎飾,固當報稱,內顧悲懷,又難解釋。這去就之間,真令人著實為難哩。」其光笑道:「你是個達人,怎這般拘泥起來。古人為了國事,在父母面上尚有奪情視事的變通,何況是夫婦。我勸你振作些精神起來,明令一下,正有得忙呢。」
說了回話,見定侯總是無精打采的,想他悼亡心切,一時勸解不來,只得安慰了幾句走了。定侯在房內低頭沉思,背著手踱來踱去,足有一二百遍。忽然將腦袋一拍道:「罷了!既得了這機會,也顧不得許多了。」說完,向書桌上寫了封詳詳細細的家信,喚進那當差來,著實說了幾句好話,給了極豐的路費,叫他帶著信連夜搭車還南去了。當差的去後,定侯才將天大的心事放下,認真打點起宜昌關監督的事務來。到了明日,果然公府發表命令道:「據財政部呈請,將王超署理宜昌關監督,著照準此令。」
定侯見了命令,自然非常歡喜。一面將財政部幾個要人打點得服服貼貼,又請了幾次客。劉其光自不必說,便是章子文、郭矮子也擾了他一次。少不得各人也要餞行哩,送路菜哩。忙了十餘天,才高車駟馬出都赴任去了。自古政府所在的地點,原不異官吏販賣的場所。試睜著冷眼向北京前門車站內看那上車下車的人,那上車的,車從暄赫,顧盼談笑裡邊,總帶著一臉旌旗此去如入寶山的氣概;那下車的,望門投止,有如饑渴,總帶幾分蘇子入秦不得不已的神情,這就可以略識政治界的結構哩。
那王定侯懷著滿腹鬼胎,極天歡喜,到了宜昌。卻值秋季旺汛,不上三月,便把京裡一切使用,連華東飯店叫條子的錢都撂了,還不夠,還加上了一本一利的息錢。想道:「這一百日中擔驚受嚇,今日可趁早收帆了。」那時,那在京裡專足送信的當差,已仍舊隨侍左右,不知那裡覓得了個電報舊稿送給定侯。定侯接了,登時躄踴號慟,滿局中都說是「監督丁憂了」。真是:
已聞利市成三倍,忽報餘哀在百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