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

  長安回望繡城堆,山頂千門次第開。
  一騎紅塵妃子笑,無人知是荔枝來。
  這首絕句,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。單說著大唐第七帝玄宗,謂之明皇,在位四十四年,又做了太上皇四年。前二十年用著兩個賢相,姚崇、宋璟,治得天下五穀豐登,鬥米三錢,夜不閉戶,路不拾遺。後來到開元末年,二相俱亡,換上兩個奸臣,一個是李林甫,一個是楊國忠,便弄壞了天下,搬調得天子不理朝綱,每日聽音玩樂,賞花飲酒。寵幸的貴妃楊太真,信用的是胡人安祿山,身邊又寵著幾個小人。那小人是誰?乃是:
  高力士,李龜年,朱念奴,黃番綽。
  這朝官家最是聰明伶俐,知音曉律。每日教這幾個奏樂,天子自家按節,把祖宗辛苦創來的基業,一旦翻成昇平之禍。
  後來祿山與楊貴妃亂政,直教:
  哥舒翰失守潼關,唐天子翠華西幸。
  卻說玄宗天寶年間,時遇三月下旬,春光明媚,宿雨初晴,玄宗同楊妃於興慶池賞玩牡丹。果然開得好,有幾般顏色,是那幾般?乃是:
  大紅,淺紅,魏紫,姚黃,一捻紅。
  緣何叫做一捻紅?原來昔年也是玄宗賞玩牡丹時,楊妃偶在花瓣上掐了一個指甲痕,後來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,因此,就喚做楊妃一捻紅。詩云:
  御愛雕欄寶檻春,粉香一捻暗銷魂。
  東君也愛吾皇意,每歲花容應指紋。
  是日天氣暴暄,玄宗覺得熱渴。近侍進上金盆水浸櫻桃勸酒,玄宗視之,連稱妙哉,問筵前李白學士,何不作詩。李白口占道:
  靈山會上涅盤空,費盡如來九轉功。
  八萬四千紅舍利,龍王收入水晶宮。
  玄宗看前二句,不見得好處,看後二句,大喜道 :「真天 才也 !」不想一個宮娥,把這盤櫻桃,盡打翻在金階之上,眾 宮娥都向前拾取。楊妃看了,帶笑說道 :「學士何不也作一詩? 「李白隨口應道:
  玉仙慌獻紅瑪瑙,金階亂撒紫珊瑚。
  崑崙頂上猿猴戲,攀倒神仙煉藥爐。
  玄宗龍情大喜,盡醉方休。
  是年時入深冬,雨雪下降,玄宗偶思先年武後於臘月遊玩御苑,恰遇明日立春,傳旨道:
  明朝游上苑,火急報春知;
  花鬚連夜發,莫待曉風吹。
  到次日,果然百花盡開,惟有槿樹花不開。武後大怒,將槿樹杖了二十,罰編管為籬。玄宗想武後是個女主,能使百花借春而開,今朕欲求些瑞雪,未知天意肯從否?遂命近侍,取過一幅龍文箋來,磨得墨濃,蘸得毛飽,寫下四句道:
  雪兆豐年瑞,三冬信尚遙;
  天公如有意,頃刻降瓊瑤。
  寫罷,教焚起一爐好香,向天祝禱,拜了四拜,將詩化於金爐之內。可熬作怪。初時旭日瞳瞳,晴光澹澹,須臾間朔風陡發,凍雲圍合,變作一天寒氣。這才是:
  聖天子百靈相助,大將軍八面威風。
  近侍宮娥來報,天將下雪了。玄宗大喜,即傳旨百司,各賦瑞雪詩詞以獻。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國夫人來,與貴妃三人,於御園便殿筵宴候雪。當時杜甫曾有詩云:
  虢國夫人承主恩,平明騎馬入金門;
  恐將脂粉污顏色,淡掃蛾眉見至尊。
  筵前有黃番綽祗應,會汝陽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終,戲向八姨道 :「今日樂籍有幸,供應夫人,何不當頭賞賜?」八姨 笑道 :「豈有唐天子富貴,阿姨無錢賞賜乎?」命賞三千貫, 教官庫內支領。黃番綽見說,遂作口號道:
  君王動羯鼓,國姨喝賞賜;
  天子庫內支,恰是自苦自。
  滿殿之人聽了無不大笑。那時朔風甚急,彤雲密布,只是不見六花飄動,黃番綽又作一首雪詞呈上,詞云:
  凜冽嚴風起四幄,彤雲密布江天,空中待下又留連。有心通客路,無意濕茶煙。
  不敢旗亭增酒價,盡教梅發春前,偏好凝望眼兒穿,慢擎宮女袖,空纜子猷船。
  酒至半酣,還不見雪下。玄宗乃行一令,各做催雪詩一首,做得好飲酒,做得不好,罰水一甌。玄宗先吟道:
  寶殿花常在,金杯酒不乾。
  六花飛也未,時捲珠簾看。
  玄宗題罷,八姨吟道:
  宮娥齊捲袖,金鈴彩索宜;
  等他祥瑞下,爭塑雪獅猊。
  八姨題畢,楊妃吟道:
  羯鼓頻頻擊,銀箏款款調;
  御前齊整備,只待雪花飄。
  楊妃題畢,黃番綽奏道 :「臣作一詩,必然雪下。」口中 吟道:
  催雪詩題趲,六花飛太晚;
  傳語六丁神,今年忒煞懶。
  黃番綽吟罷,三宮皆大笑。只見內宮女,急先來報導 :「 這滿天瑞雪滾滾飛下也 !」玄宗喜之不勝,命捲起珠簾觀看, 但見空中:
  一片蜂兒,二片娥兒,三是攢三,四是聚四,五是梅花,六是六出;團團以滾珠,粒粒似撒鹽;紛紛似墜錦,簇簇似飛絮;似瓊花片,似梅花瑩,似梨花白,似玉花潤,似楊花舞。
  當下龍心大喜,命宮娥斟酒,暢飲一回。黃番綽奏道 :「 臣有慶雪口號,伏望吾主聽聞 。」其詩云: 瑤天雪下滿長安,獸灰金爐不覺寒;
  鳳閣龍樓催雪下,沙場戰士怯衣單。
  玄宗聽了,龍顏愴然道 :「軍士臥雪眠霜,熬寒忍凍,為 朕戍守禦賊。朕每日宮中飲宴,那知邊塞之苦,今若非卿言,何繇知之 。」遂問高力士,即今何處緊要。力士回奏潼關最為 緊要。玄宗問 :「是那個把守,有多少軍士?」力士奏道:「 是哥舒翰把守,共有三千軍士 。」玄宗就令高力士於官庫中, 關取絲綿絹線,造三千領戰袍。休要科擾民間,宮中有宮女三知,食厭珍羞,衣嫌羅綺,端坐深宮,豈知邊塞之苦;每人著他做戰襖一領,限十日內完備,須要針線精工,不許苟且塞責;每領各標姓名於上,做得好有賞,做得不好當罰。力士領旨。
  關支衣料,於宮中分散,著令星夜做造,不可遲延。
  分到第三十六閣,乃是會樂器宮女,專吹象管的桃夫人。
  接了綿絹,取過剪刀尺來裁剪,因旨意嚴急,到晚來,未免在燈下勤趲。一邊縫紉,一邊思想道 :「官家好沒來由,邊送軍 士,自有妻子,置辦衣服,如何卻教宮中製造,這軍漢怎生消受得起?」又想起詩人所作軍婦寄征衣詩來,詩云:
  夫戍蕭關妾在吳,西風吹妾妾憂夫;
  一封書寄千行淚,寒到君邊衣到無。
  我想那軍婦,因夫妻之情,故寄此征衣,有許多愁情遠思。
  我又無丈夫在邊,也去做這征衣,可不扯淡?卻又想道,我自幼入宮,指望遭際,怎知正當楊妃專寵,冷落宮門,不沾雨露,曾聞有長門怨云:
  學掃娥眉獨出群,宮中指望便承恩;
  一生不識君王面,花落黃昏空掩門。
  就我今日看來,此言信非虛也。假如我在民間,若嫁著個文人才子,巴得一朝發跡,博個夫妻榮耀。或者無此福分,只嫁個村郎田漢,也得夫耕妻耨,白頭相守。縱使如寄征衣的軍婦,少不得相別幾年,還有團圓之日,像我今日埋沒深宮,永無出頭日子,如花容貌,恰與衰草同腐,豈不痛哉!思想至此,不覺撲簌簌兩淚交流,欷獻而泣。正是:
  幾多懷恨含情淚,盡在停針不語中。
  在燈前轉思轉怨,愈想愈恨,無心去做這征衣,對燈脈脈自語。忽然高力士奔入宮來說道:「天子賀幸翠微閣,召夫人 承御 。」桃夫人即便起身隨去,須臾已到閣前。眾嬪娥迎著, 齊聲道 :「官人回家特宣夫人,好且喜也。」桃夫人微笑不答。 又有個內侍出來催道 :「官家專等夫人同宴,快些去承恩。」 桃夫人暗道 :「不想今日卻有恁般僥倖也。」急到閣中朝見。 玄宗用手扶起道 :「朕知卿深宮寂寞,故瞞著貴妃娘娘,特來 此地與卿一會,明日當冊卿為才人 。」桃夫人謝恩道:「賤妾 蒲柳陋姿,列在下陳,今蒙陛下垂憐,實出三生之幸 。」玄宗 命近侍取錦墩,賜坐於傍。桃夫人又謝了恩,方欲就坐,忽報貴妃娘娘駕到。桃夫人聽見貴妃到來,驚得沒做理會,連玄宗天子也頓然變色道 :「卿且往閣後暫避,待哄他去了,然後與 卿開懷宴敘 。」桃夫人依言,踉踉蹌蹌,奔向閣後躲避。側耳 聽著外面,只聽得貴妃亂嚷道 :「陛下如何瞞著我,私與宮人 宴樂?」玄宗說道 :「獨自閒遊到此,並無宮人隨侍,卿家莫 要疑心 。」貴妃道:「陛下還要瞞我,待我還你個證據。」分 付宮女道 :「這賤人料必躲在閣後,快與我去搜尋。」桃夫人 聽了這話,暗地叫苦道 :「如今躲到何處去好?」心忙意急的,欲待走動,兩雙腳恰像被釘釘住一般,那裡移得半步。只見一群宮娥,趕將進來喊道 :「原來你躲在此。」扯扯拽拽,擁至 前邊。貴妃喝道 :「你這賤人,如何違我法度,私自在此引誘 官家?」教宮娥取過白練,推去勒死了。嚇得桃夫人魂不附體,叫道 :「陛下救命!」玄宗答道:「娘娘發怒,教我也沒奈何, 是朕害了你也 。」眾宮娥道:「適來好快活,如今且吃些苦去。 「推至閣外,將白練向項下便扣。桃夫人叫聲:「我好苦也」, 將身一閃,一個腳錯,跌翻在地,霎後驚覺,卻是一夢。滿身冷汗,心頭還跳一個不止。原來思怨之極,隱几而臥,遂做了這個癡夢。及至醒來,但見燈燭輝煌,淚痕滿袖,卻又恨道:
  「楊妃你好狠心也,便是夢中這點恩愛,尚不容人沾染,怎不 教人恨著你 。」此時愁情萬種,無聊無賴,只得收拾安息。及 就枕衾,反不成眠。正合著古人宮怨詩云:
  日暮裁縫歇,深嫌氣力微。
  才能收篋笥,懶起下簾帷。
  怨坐空燃燭,愁眠不解衣。
  昨來頻夢見,天子莫應知。
  到次日,尚兀自癡癡呆坐,有心尋夢,無意拈針,連茶飯也都荒廢了。過了幾日,高力士傳旨催索,勉強趲完。卻又思量,我便千針萬線做這征衣,知道會與誰人。又道 :「我今深 居宮內。這軍士遠戍邊庭,相去懸絕,有甚相干,我卻做這衣服與他穿著,豈不也是緣分?」又想道 :「不知穿我這衣服的 那人,還是何處人氏,又不知是個後生,是個中年,怎生見得一面也好 !」又轉過一念道:「我好癡也!見今官家,日逐相 隨,也無緣親傍,卻想要見千里外不知姓名的軍士,可不是個春夢?」又想道 :「我今閒思閒悶,總是徒然。不若題詩一首, 藏於衣內,使那人見之,與他結個後世姻緣,有何不可 。」遂 取過一幅彩鸞箋,拈起筆起來寫道:
  沙場征戍客,寒苦若為眠。
  戰袍經手制,知落阿誰邊。
  留意多添線,含情更著綿。
  今生已過也,願結後生緣。
  題罷,把來折做一個方勝,又向頭上拔下一股金釵,取出一方小蜀錦,包做一處,對天禱告道 :「老天,可憐我桃氏今 世孤單,老死掖庭,但願後世得嫁這受衣軍士,也便趁心足意了 。」祝罷,向空插燭也似拜了幾拜,將來縫在衣領之內。整 頓停當,恰好高力士來取,把筆標下第三十六閣象管桃夫人造,教小內宮捧著去了。自此桃夫人在宮,朝思暮怨,短歎長吁,日漸懨懨瘦損,害下個不明不白,沒影相思症候。各宮女伴都 來相同,夫人心事,怎好說得,惟默默吁氣而已。詩云:
  冷落長門思悄然,羊車無望意如燃。
  心頭有恨難相訴,搔首長吁但恨天。
  不題桃夫人在宮害病。且說高力士催趲完了這三千纊衣,奏呈玄宗。玄宗遣金吾左衛上將軍陳玄禮,起夫監送,迤邐直至潼關。鎮守節度使哥舒翰,遠遠來迎。至帥府開讀詔書,各軍俱望闕謝恩。哥舒翰令軍政司,給散戰袍,就請天使在後堂筵宴。
  且說有個軍人,名喚王好勇,領了戰襖,回到營中把來穿起,只覺脖項上有些刺搠。連忙脫下看時,並不見些甚的。重複穿起,起頸項上又連搠幾下。王好勇叫道 :「好作怪,這衣 服上有鬼,我沒福受用他 。」脫下來撇在半邊,驚動行伍中, 走來相問。王好勇說出這個緣故,有的不信,把來穿著一過,一般如此。有的疑是遣下針線在內,將手支撳,卻撳不著甚的,也不刺搠著手掌。內中有一人說 :「待我試穿著,看道何如? 「這人姓甚名誰?這人姓李名光普,聞喜人氏,年紀二十四五, 向投在哥舒翰帳下,戍守潼關。生得人才出眾,相貌魁偉,弓馬熟嫻,武藝精通,是一個未侵女色的兒郎,能徵善戰壯士。
  當下取過這件衣服,且不就穿,仔細把來一覷,見上面寫著第三十六閣象管桃夫人造,那針線做得十分精細,綿也分外加厚,心裡先有三分歡喜。遂卸下身上襖子,將來穿起,恰像量著他身子作的,也不長,也不短,頸頸又不刺搠。眾人多稱奇異道 :「這件衣服,莫非合該是你穿的麼?」王好勇便道: 「李家哥,我和你兑換了罷。」李光普因愛這件襖子趁身,已 是情願,故意說道 :「須貼我些東西才與你兑換。」王好勇道: 「一般的衣服,怎要我吃虧?」李光普道:「你的因穿得不穩, 已是棄下了,如今換我這件不刺搠的,就貼了我,也還是你便宜 。」眾人道:「果然王家哥貼東西換了,還有便宜。」王好 勇只是不肯。李光普又戲言道 :「也罷,我也不要入己,就沽 一壺,請眾位哥吃個合事酒如何?」眾人道 :「作成我眾弟兄 吃三杯,一發妙,王家哥快取出鈔來 。」王好勇被眾人打諢, 料脫白不得,摸出錢把銀子道 :「我只出得這些,但憑入己也 得,買酒吃也得 。」眾人嫌少,還要他增些。李光普道:「我 不過取笑,難道真個獨教王家哥壞鈔,待我出些,打個平壺罷。
  「也遂取出錢把銀子,眾人都來吃他公道,隨把襖子換了,沽 了兩角酒,並些案酒之物,大家吃了一回,各歸本營。
  原來李光普,酒量不濟,吃了幾杯,覺得面紅耳熱,回到營中存坐不住,倒頭去睡。不想勢頭猛了些,那脖項上著實的錐了一下,驚著光普直跳起來,心裡奇怪,靜坐思想。一則是他性靈機巧,二則是緣分到來,料道領中必然有物,即卸下來,細細簡看。只見衣領上絲縷中露出針頭大一點金腳,光普取過一把小刀,拆開看時,原來綿中裹著一個蜀錦包兒,裡麵包著一股鳳穿牡丹的金釵,一個方勝。看那釵子,造得好生精巧,暗暗喝采道 :「我李光普生長貧賤,何曾看見這樣好東西?」 想了一回,才把方勝展開,乃是一幅彩鸞箋,上面有一首詩句。
  光普原粗通文理,看了詩中之意,笑道 :「這女人好癡心好, 你雖有心題這詩句 ,如何便能結得後世姻緣 ?」仍將襖子穿好,又把箋釵來細細展玩。看那字跡端楷可愛,卻又歎口氣道:
  「可惜這女子有此妙才,卻幽閉深宮。我李光普有一身武藝, 埋沒風塵。若朝廷肯布曠蕩之恩,將這女子賜與我為妻,成就了怨女曠夫,也是聖朝一樁仁政。我光普在邊塞,也情願赤心報效 。」又想道:「這事關宮闈,後日倘或露出來,須連累我, 不如先去稟知主帥 。」又想道:「這女子自家心事,量無他人 知得,我若把來發覺,不但負他這點美情,卻又豁了他性命,不如藏好了,倒也泯然無跡 。」
  方欲藏過,忽地背後有人將肢膊一攀,叫道 :「李大哥看 甚麼?」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,回頭看時,卻是同伍的軍人。
  那人道 :「不要著忙,我已見之久矣,可借我看個仔細。」光 普被他說破,只得遞與。那人把釵子看了又看,不忍釋手,只叫 :「好東西,好造化!」光普恐怕被人撞見,討過來仍舊包 好,藏在身邊,叮囑那人道 :「此事關係不小,只可你知我知, 莫要泄漏 。」那人滿口應承,說:「不消囑咐,我自理會得。 「誰知是個烏鴉嘴,忍不住口,隨地去報新聞,頃刻嚷遍了滿營。有那癡心的,悄地也拆開衣領來看,可不是癩嚇蟆想天鵝肉吃。王好勇聽見有一股金釵,動了火,懊悔道:「好晦氣,口內食倒讓與別人受用。如今與他歪廝纏,仍要換回,就憑眾 人酌中處,好道也各分一半 。」算計停當,走過對李光普道: 「李家哥,我想這襖子,是軍政司分給的,必定摘著字號,倘 後日查點,號數不對,只道有甚情弊,你我都不乾淨,不如依舊換轉罷。」光普知其來意,笑一笑,答道:「這也使得。」
  王好勇道 :「不要笑,那衣領內東西,也要還我的。」李光普 道 :「可是你藏在裡邊的嗎?」王好勇道:「雖非我所藏,原 是這襖子內之物,如今轉換,自然一並歸還 。」李光普指著道: 「你這歪人,好不欺心。你既曉得有東西在內,就不該與我換 了 。」兩下你一言,我一句,爭論不止。眾人齊說王好勇不是 道 :「王家哥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起初是你要與他換,縱有 東西,也是李家哥造化,怎好要得他的?」把李光普推過一邊道 :「你莫與他一般見識。」王好勇釵子又要不得到,受了一 場沒趣,發起喉急道 :「磚兒能厚,瓦兒能薄。一般都是弟兄, 怎的先前兑換時,幫著他強要我吃虧,如今又假公道搶白我。
  我拚做個大家羞,只去報知主帥,追來入宮,看道可幫得他不將出來 。」一頭說,一頭走,竟奔轅門。李光普同眾人隨後跟 上。此時天色將曉,哥舒翰與天使筵宴未完,不敢驚動,仍各回營。
  至次日,哥舒翰升帳。將士參謁已畢,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首,先向前稟明就裡,雙手將戰襖箋獻上。王好勇見他已先自首,便不敢攙越多事。哥舒翰見了箋上這詩,暗暗稱奇,又 道 :「事幹宮禁,搖惑軍心,非同小可。必須奏聞,請旨定奔。 「遂吩咐光普在營聽候發落,一面來與天使陳玄禮說知,欲待 連光普解進。陳玄禮道 :「事出內宮,與本軍無與,且又先行 出首,自可無責。令公可將纊衣給還本人,修一首表文,連這箋釵,待下官帶回進上,聽憑朝廷主張便了 。」哥舒翰依其所 議,即便修起表文。次日長亭送別,玄禮登程。不到一日,來到長安。入朝復命,後將纊衣詩句之事奏知,把哥舒翰表文,並箋釵一齊獻上。玄宗看了大怒道 :「朕宮中焉有此事?」遂 問這征衣是誰人所制,陳玄禮回奏,上有第三十六閣象管桃夫人姓名。玄宗將箋釵付與高力士,教喚桃氏來,親自審問。力士領旨自去了。朝事已畢,聖駕回宮,與楊妃同臨翠微閣遊玩不題。
  且說桃夫人在宮,正害著不尷不尬,或癢或疼的痛症。方倚闌長歎,忽見高力士步入宮門,說道 :「夫人,你做得好事 也 !」桃夫人道:「奴家不曾做甚事來。」高力士笑道:「你 把心上事來想一想,便有了 。」桃夫人道:「奴家也沒有心上 事,也不消想得 。」高力士道:「夫人雖沒有心上事,只不知 結後世緣的詩句,可是夫人題的?」遂向袖中取出鸞箋釵子,把與他看。桃夫人一見,驚得啞口無言,臉上一回紅,一回白,沒做理會。暗想道 :「這戰襖聞已解向邊塞去矣,如何這箋釵 卻落在他手?」高力士見他沉吟不語,乃道 :「夫人不消思索, 此事邊帥已奏知官家,特命我來喚你去親問,請即便走動 。」 桃夫人聽了此言,方明就裡,又想道 :「受衣那人,好無情也! 奴家贈你一股釵子,有甚不美,卻教邊帥奏聞天子,害我受苦。
  紅顏薄命,一至於此 !」心中苦楚,眼中淚珠亂下。正是: 自是桃花貪結子,錯教人恨五更風。
  桃夫人無可奈何,只得隨著高力士前去。出了閣門,行過幾重宮巷,遇見穿宮內使。力士問 :「天子駕在何處?」答言:「萬歲爺同貴妃娘娘,已臨翠微閣遊玩宴飲。」桃夫人聽了這 話,一發驚得魂魄俱飛,想道 :「今日性命,定然休矣 。」你道為何?他想起昨日夢中,高力土召往翠微閣見駕,楊妃賜死,今番力士來喚,駕已在翠微,正與夢兆相符,必然凶多吉少。
  須臾已到閣中,玄宗方共楊妃宴樂,桃夫人俯伏階前,不敢仰視。高力士近前奏道 :「桃氏喚到。」玄宗聞言,勃然色變。 楊妃問道 :「陛下適來正當喜悅,因何聞倒喚至桃氏,聖情頓 爾不悅?」玄宗遂將纊衣詩句之事說出。楊妃道 :「原來如此 緣故,如今這詩句何在?」高力士即忙獻上。楊妃看了這詩句,忽生個可憐之念,又見這字體寫得嫵媚,便有心周全他。乃問道 :「陛下今將如何?」玄宗道:「這賤人無心向主,有意尋 私,朕欲審問明白,賜之自盡 。」楊妃道:「陛下息怒!待梓 童問其詳細,然後明正其罪 。」遂喚桃夫人上前問道:「你這 婢子,身居宮禁,承受天家衣祿,如何不遵法度,做出恁般勾當?」桃夫人泣訴道 :「賤妾一念癡迷,有犯王章,乞賜紙筆, 少申一言,萬死無辭 。」楊妃令宮娥將文房四寶與之,桃夫人 在階前舉筆,寫下一張供狀,呈上貴妃,貴妃看那供狀寫道:
  孤念臣妾,幼處深宮,身居密禁。長門夜月,獨照愁人;幽閣春花,每縈離夢。怨懷無托,閨思難禁。敕令裁制征衣,致妾頓生狂念。豈期上瀆天主,實乃自乾朝典。哀哉曠女,甘膺斧鉞之誅;敢冀明君,少息雷霆之怒。事今已矣,死亦何辭。
  貴妃看了,愈覺可憐,令高力士送上玄宗。玄宗本是風流天子,看見情辭淒婉,不覺亦有矜憐之意,向貴妃問道 :「此 事卿家還是如何處之?」楊妃道 :「妾聞先朝曾有宮人韓氏, 題詩紅葉,流出御溝,為文人於祐為妻。後來事聞朝廷,即以韓氏賜祐為妻,陛下何不仿此故事,成就怨女曠夫,以作千秋佳話。使邊庭將士,知陛下輕色好賢,必為效力 。」玄宗聞言 大喜道 :「愛卿既肯曲成其美,朕自當廣大其恩。」即傳旨將 鸞箋釵子,還了桃氏,仍賜香車一輛,遣內官齎詔,領羽林軍五十名,護送潼關,賜軍士李光普,配為夫婦。宮中所有,賜作妝奩之資,後人不得援例。楊妃又賜花粉錢三千貫。桃夫人再拜謝恩,回宮收拾,擇日就道。這事傳遍了長安,無不稱頌天子仁德。詩云:
  癡情慾結未來緣,幾度臨風淚不乾。
  幸賴聖明憐監鳳,天風遙送配表鸞。
  桃夫人登程去後,不想哥舒翰飛章奏捷,言 :「吐蕃侵犯 潼關,得健卒李光普,衝鋒破敵,馘斬猷首,番兵大敗遠遁,奪獲牛畜器械無算 。」玄宗大喜,即加哥舒翰司空職銜,超擢 李光普為兵馬司使,遣使臣齎官誥馳驛賜之成婚。那時潼關已傳聞,天子送題詩纊衣的宮女,與軍士為妻。哥舒翰初時不信,此為訛傳。那李光普認做軍中戲謔,他一發道是亂話。看看詔使已至,哥舒翰出郭迎接,果然見簇擁著一輛車輪,連稱奇異,迎入城中,請問內使,始知就裡。李光普做夢也不想有這段奇緣,恰好齎官誥的使臣也至,一齊開讀。李光普一時冠帶加身,桃夫人鳳冠霞帔,雙雙望闕謝恩,三軍盡呼萬歲。只有王好勇饞眼空熱,氣得個頭昏眼暗,自恨到手姻緣,白白送與他人。
  這才是:
  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
  當下哥舒翰將一公署,與他光普做個私宅,旌旗鼓樂送入,夫妻交拜成親。
  一個是天上神仙,遠離宮闕降瑤階;一個是下界凡夫,平步青雲登碧漢。鴛鴦牒注就意外姻緣,氤氳使撮合無心夫婦。
  藍橋驛不用乞漿,天台路何須採藥。只疑誤入武陵溪,不道親臨巫峽夢。
  花燭之後,桃夫人向李光普說道 :「妾幼處深宮,自分永 老長門,無望于飛,故因制征衣,感懷題句,欲冀後緣。何君獨無情,致聞天子,使妾幾有性命之憂,若非貴妃娘娘曲為斡旋,安得與君為配?」光普遂將王好勇先領戰襖,後來交換首始末,細細陳說一遍,又道 :「卑人少歷戎行,荷戈邊塞,本 欲少立功名,然後徐圖家室。不道朝廷恩賚纊衣,得獲貴人佳佳,情雖懷感,忱悃奚通。初意後緣尚屬虛渺,不圖今世即諧連理。雖或姻緣有在,亦由天子仁德。光普何能,值此異數,雖竭盡犬馬,未足以報聖恩 。」桃夫人聽了這些言語,方釋了 一段疑惑,乃取出鸞箋釵子,遞與光普道 :「賴此為媒,得有 今日,君善藏之 。」光普用手接過看時,釵子已成一寸,愈加 歡喜,將來供在案上,與夫人同拜了四拜,珍藏篋中。次日拜謝主帥。哥舒翰又安排筵席,款待天使,與哥舒翰各修表文謝恩。桃夫人也修箋申謝楊妃,自此光普感激朝廷,每有邊警,奮身殺賊,屢立功勳。後來安祿山作亂,玄宗幸蜀,楊妃縊死馬嵬,桃夫人念其恩義,招魂遙祭,又延高僧,建水陸道場薦度。光普夫妻諧好,偕老百年,生有二子,俱建節封侯。後人有詩云:
  九重軫念征夫苦,敕造征衣送軍伍。
  長門怨女摛情悰,絕塞愁人懷莫吐。
  君心憐憫賜成婚,鳳闕遙辭下西土。
  恰同連理共稱奇,史冊垂傳耀千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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