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祁道尊攪穿欲海 舊解元再步蟾宮

  不提霍繼組進京會試,再表文新陷在青蓮寶岸,不能脫身。到第九年八月初六日晚上,暗想李道人說有九年花債,今已及期,未知如何得脫火坑。正在沉思,那真空又備了酒請文新與眾尼歡呼暢飲,忽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,甚是厲害,慌得文新與眾尼不知所措。正是:災從天降無處躲,變起蕭牆難預防。
  看官若不厭煩,待小子自前至後,委曲說來,方知端的。原來這青蓮寶岸,向是藩封的王府,屋宇弘深,真可藏垢納污。來出家的都是大戶人家失節的夫人小姐,弄出事來,父母不忍置之死地,又礙著大家體面,不好看,便多與業資,借此藏身,仍舊宣淫覓偶,往往引標緻男子進去,不弄到死,不放出來。這庵東西兩院,老幼尼姑,共三十二人。六七年前,曾有個山西客人,來南昌生理,姓祁名五裳,帶個讀書兒子祁逢來遊學。偶然閒步到青蓮庵來,望見殿上一個少年尼姑,接一個穿玄色的少年郎君進去,好一會兒不見出來。祁逢疑心,坐在殿上觀望,直到日落,不見有人出來。及至裡面門聲響,見是兩個老道婆捉了鑰匙出來關門,看見了祁逢,大聲喝道:「你這人,這樣晚時在此張頭探腦,想是個賊人麼?」祁逢道:「我是在此閒玩。」道婆道:「閒玩的事,該在青天白日,緣何到這時候?我欲叫起地方來拿到官司,打死你這野賊。」祁逢被他罵了,遂步出山門。一路想道:「我明明見個人進去,如何到晚,還不出來?若是尼姑的親戚,也沒有個後生男子漢,好住在尼姑庵裡的。其中必有蹊蹺。明日早來窺看,若有什麼破綻來,好叫這些尼姑難受,得我老祁的手段。」
  回寓宿了一夜,明日帶過家人,又到庵來。進得庵來走到殿上,不見有人行動。看那昨日走進去的門兒,緊緊關著。祁逢兩人立在門口,尼姑便說道:「我這裡都是女僧,從沒有個男客進來。客官請尊便為美。」祁逢道:「我們不是要進去玩耍,是因為昨日有個舍親,年才二十多歲,身穿直色綢道袍,頭帶萬字巾,到你裡面去,如今還不見出來,我在此候他出來。喚他出來,說他家中有事等他哩。」
  那尼姑聽了,滿面通紅勉強應道:「我這裡哪有人影在此。」又有一個標緻小尼姑出來,問是何事。尼姑便把祁逢的話述了一遍。這小尼姑也漲紅了臉,說道:「有是有這個人進來,只是立刻就出去了,不曾停步在此。」祁逢見兩人說兩樣話,料必有蹊蹺,便大著膽要跨進門去。兩個尼姑慌了,抵死推住了門。一邊要推他出去,一邊要強走進去,正在喧嚷,驚動了裡邊。走出五七個道姑來,幫著兩個,夾七夾八罵起來,就抬起磚角石頭打出來。祁逢忍住了氣,同家人回到寓中。過了四五日到城隍廟,見帖一張紙寫道:
  原任贛州府知府孫子玉,係山東青州人,任滿回家,偶過此地,有次子孫繩武,年二十歲,頭戴萬字巾,身穿玄色道袍,面白無須,身隨一童,名盛美,年十四歲,面光而白,身穿青布道袍,今十三日偶出閒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,四方君子有執信來報者,謝銀三十兩,決不食言,招紙是實。 
  祁逢看罷,拍手稱奇,歸到下處,就把他前日庵中親見的事,並金招紙上的言語,對眾人說了。眾人道:「雖此事有些巧合,但天下事,盡有極幻的,也不可執滯。況此庵俱是鄉紳家眷在內出家,誰人敢去問她。」
  一日,有個週六官從西關來看他父子,祁逢又把這話述與他聽。週六官笑道:「這事也不為希罕。我那裡,西門曾家。二年前,有廣東賣藥材的客人,叫做文新,生的少年美貌,投宿他店,次日往街上閒走,一去不回,至今三載,杳無蹤跡。」祁逢道:「莫不是也被這些尼姑弄進去了?」
  從此祁逢要等那庵中人,只是沒個乘隙,可以圖得。住了月餘,他父親討完賬目,收拾回山西去了。這祁逢到家幾年間,中舉聯捷。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,就升為江西南昌兵備道,領憑赴任。正在鄉試及期,那典試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。八月初二日,貢院邊無故發起火,霎時間把貢院燒為白地。一時起造不及了,典試官會同撫按相議,尋個公所,暫作貢院。祁道尊說:「青蓮寶岸裡廣大,可以借用。」各官俱道:「果然可用。」才有此言,各鄉宦便寫書來討分上。撫按也有意徇情,怎奈祁道尊攛掇主考,總不作準。尼姑忙了,央人送五百兩銀子討情,道尊又不肯受。尼姑只得去仕鄉宦鄭閣部出來護法,指望彈壓。誰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,見鄭相公說話侃侃,又見他發告示掛在青蓮寶岸門首,觸了他怒,便同試官商量,點齊一百名營兵,將庵門前後圍住,自率了巡捕官,與二十名家丁,打將進來。這些尼姑為了借庵之事,連日悶悶不樂,恰好這日有了閣老護法,又有告示張掛,以為無事,正在那裡飲酒取樂。忽聽得喊聲大振,不知何事,嚇得這般尼姑屁滾尿流,無處躲匿,都被獵著。那軍士齊發聲喊,東尋西覓,兩房共搜出五個男人,連三十二個女人,牽在一處。祁公點明,封鎖房間,帶一行男女到衙門裡來,立刻就審。兩個是同胞兄弟,福建人,為客商到此。又兩個一大一小,就是前年所見那穿玄色的少年。祁公使問道:「你可是山東孫知府的公子孫繩武,這小的喚作美盛麼?」兩個叩頭道:「正是。老爺如何曉得?」祁公道:「我已知得久了。」又向一個少年道:「你可是文新麼?」文新也叩首道:「小人正是。」
  祁公道:「你是作什麼的?」文新道:「小人是讀書弱冠,也曾游庠過。不意八年前偶然到庵,便被留住。今蒙老大人打開羅網,得見青天,實為再生之幸。」五人供詞與文新不甚相遠。祁公喚眾尼呵道:「這五人說話是不差的麼。」眾尼俱叩首請罪。祁公錄了口詞,命鎖在後堂,撥三十名快手看守。明日五鼓坐堂,喚四方總甲,著該備喚三十二名鰥夫,無力娶妻的進衙來。總甲領命,不消兩個時辰俱喚至,總甲呈上花名。祁公就喚齊三十二名女僧,用三十二張票,寫一個男名,配一個女名,寫完當堂逐名點票領去成親。凡庵中所有細軟,皆聽眾尼自認,領去過活。這六十四個夫婦,一齊叩首拜謝去了。祁公喚兩個福建人,各賞十兩盤費,令他回鄉。又令書吏取三十二兩程儀,送與孫公子,又差浪船一隻,直送到淮陽交界,孫公子拜謝去了。
  祁公看文新相貌俊偉,自問道:「你說是個庠生,如今舉業還未得否?」文新道:「還去勉強完善。」祁公便出題面試。文新拈起筆來,揮成一篇,呈上。祁公看了,字字珠玉,言言錦繡。大家稱異道:「若據此作,像是發過的前輩,不是青衿的。」文新尚未知盧杞亡過,只含糊地答應道:「不敢。」祁公也認他真是懷才未遇的秀土,心中有意要援他觀場,就留宿在內堂。打聽去會典試官,先將尼姑之事細說了,然後又對他說有個嫡姪在此,隨任讀書,要本處宗師補名送試。洪公應承了。祁公遂去拜學院,將嫡姪祁文新做個隨任。求他補名送試。學院也允了。將青蓮寶岸改做貢院,更期八月十五日頭場。三場考過,揭曉時,祁文新中了解元。報到祁公衙內,祁公大喜。是夕與文新飲酒,文新即問朝事,方知盧杞已死,又蒙恩赦,才把自己真實履歷對祁公說了。祁公驚駭不已。文新會過同袍,辭謝祁公,連夜到建昌。尋李虛齋處細問,方曉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,今同李虛齋一路反尋他去了。心下沒主張起來:「不知父親往哪一處去尋我?我今到哪一處才會著父親?」忽又想道:「如今也是個急難之處,一發把李虛齋老的字拆來看罷。」忙取出拆開,看時上寫著道:
  可先到京會試,不可有誤,切切。 
  文新看了,只得把尋父的念頭暫止住,連夜催船進京。行到京口,叫泊船在金山下,起來看看霍公之柩。預備香帛,尋到舊處,叫當家虛白取鑰匙開門。虛白聞是新科解元,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,然後來候。文新進去拜謁罷,痛哭一場。去看那壁上的詩,一塵不染,像是有人拂拭的。因問虛白道:「這壁上的詩句,曾有人見過麼?」
  虛白道:「春間有二位居士到此,一姓李,一姓邵。說是霍爺的故舊,也曾祭過一番,看見壁詩句不住地鑑賞,歎息而去。」
  文新聞知父親到此,不得相遇,又哭一場。虛白就請文新用果豆。文新送虛白茶金四兩,遂登舟而去。欲知後事,待下回分解。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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