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
  說風情互諧得趣 理絲桐迭奏談玄

  話說小桃去後,玉娘對文新道:「霍家表妹慕你才名,前日已著老姥來對母親說,要請我同你去賞臘梅,是母親不允。近日聞表妹染些微病,久欲差人去問候她,不料她寫書要接你去。我想若不放你去,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,若要放你去,又恐不便。你和翠樓商量,還是怎麼好?」文新道:「只憑小姐的主意,我二人如何能決得?」玉娘道:「我想臘月初三日,是表妹誕辰。備些賀禮,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,伴她一晚,明日就差人去接回家。你們道是也不是?」翠樓道:「這極是的了。就把送來的臘梅,插在瓶內罷。」
  文新偷空與翠樓到下房去,把昨夜之事說與翠樓聽了,大家笑了一場。看看日落西山,又是黃昏時候,飲酒之間,文新悄悄戲玉娘道:「賢卿多用幾杯,以助枕席之歡,可以壯膽受敵。」玉娘低低應道:「昨夜畏冷,誤引狂蜂入門。今已知得,自當擯斥,誰許你再歷桃園!」文新道:「小姐你莫色厲而內荏,口裡是這等說,心裡卻不知如何念我哩。」翠樓道:「你兩個說什麼知心話,如此稠密?」玉娘道:「是說你前夜是非,我不肯聽他,你道他是個好人不是?」翠樓就暗想自己之事,料瞞不得,也笑道:「文新果然不是好人,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,說與我聽。我決不去睬他。」文新笑對她面上一啐道:「好油嘴,誰對你講?你不過是恨寂寞今晚,卻來油嘴弄舌。」
  彼此說說笑笑,吃完了夜飯。翠樓偶然小解。玉娘乘間對文新道:「你我之事,已被翠樓曉得,今夜不好留你同牀了。」文新道:「賢卿差矣。今日之事,雖名分主僕,義實倡隨,何必避嫌?」玉娘道:「話是這等說,若今夜仍伴了我,則彼何以消遣?」文新將手勾了玉娘香肩,說道:「小生有個善處的法。」玉娘道:「你有何法?」文新道:「今我三人已是同枝連理,和合百年。大家俱在你房裡,共枕同寢罷了。」玉娘道:「羞人答答,怎好如此睡得。」文新笑道:「一回生,兩回熟,羞得什麼。」
  正說之間,恰好翠樓走到面前。玉娘忙把文新推開,文新只是不放。翠樓笑嘻嘻斟了兩杯茶,用兩手送與二人吃。玉娘就接一杯,文新將右手也勾住翠樓的香頸,把口來呷這一杯茶。翠樓道:「你且放手,我要睡,讓你二人受用。」文新笑道:「今夜你也受用了。」就便附在翠樓耳邊說道:「你我之情,小姐已洞然了。只今夕為始,我三個吳越一家,同共枕席。」翠樓只推不肯,要走開去,被文新把鞋子脫下放在牀頂,即將燈火吹滅,先來替玉娘把衣脫了,又替翠樓解了紐扣,脫去上下衣服,同入帳慢。當夜先抱玉娘,次及翠樓,循環戲耍。雲雨既畢,文新居中,玉娘居內,翠樓居外,交股而睡。彼此三人,日則賦詩論史,夜則燕侶鶯儔,如魚得水,自不必說。
  到了臘月初二日,晚間同睡。翠樓道:「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.小姐還是叫他當日回轉,還是聽他住一宿而回?」玉娘道:「若論他去,我們冷靜片刻,不也是好。只是霍家表妹,慕他已久,此去自然要留他,當日是不能回的了。」文新道:「我若不去,恐霍小姐怪了賢卿。若要去,又怎捨得你二人?好難為情。」玉娘道:「說不得,在表妹面上,又是決要去的。你若到霍家,切須要老成,不可多吃酒,露出馬腳來,不是當耍的。」文新道:「我自然理會,不用吩咐。」說罷,大家各自要睡,因是明日要相別,各談及心事,比別夜更見投機,足足一夜不曾合眼。天明起身,梳洗畢,玉娘備得禮物停當。又要寫一封書,交與文新帶去。玉娘、翠樓送他下樓來。即走到後堂,文新辭了玉娘,又看看翠樓,六支眼睛覷著,依依的出後堂去了。玉姐與翠樓行一步懶一步,轉回樓上不提。
  且說文新上了轎,轎夫腳快,不一時已到霍府。門役傳話進去,立刻中堂門已開了。把轎抬到後堂,下了轎,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來迎接。文新遂忙步進內堂,見了霍公夫婦,要行下禮去,霍夫人連忙用手扶住。霍公稱贊道:「我聞黃甥女得個異人,自前日見過佳作,令人夢寐思想,今日親見其人,果然名下無虛士,誠金屋阿嬌也。」
  霍夫人道:「小女賤辰,小姐何得過費,兼勞文姐光降?」文新道:「家小姐多多拜上老夫人並小姐,恭逢小姐華誕,聊具菲禮,特命賤妾走候,幸恕不恭。」
  霍夫人稱謝了,又對文新道:「小女弱質負病,日來支枕不能遠迎,靜依小間。敢煩上去相見。」使命小桃前引,轉過幾重迴廊,至一小閣。才上梯時,兩個丫環扶霍小姐立在閣門迎接。文新一看,只見那小姐生得絕色,眉黛似遠山,行雲如秋水,臉如桃花,唇似杏蕊。文新見了那霍小姐,不覺魂飛天外,遂上前相見。 
  霍小姐道:「賤妾抱恙,未便施禮。」便看座。文新道:「小姐閨閣名姝,賤妾青衣下隸,貴賤攸分,怎麼敢坐。」小姐笑道:「新姐是中州淑媛,光臨寒門,又是遠客,若說有上下之分,便是客氣話了。」
  文新謙遜再三,方才坐下。說道:「家小姐多拜上小姐,說前聞玉體欠安,茲又幸逢誕日,謹備菲物二式,聊申一觴之敬。外有八行,奉候小姐。」遂取出玉娘的信,遞與霍小姐。春暉接來拆看一番,上寫道:
  恭理誕辰,傀乏嵩祝,肅具色錦四端,新纊六束,雖非廷溪霧谷之美,敢代一觴之敬,祈莞入之。特諭文婢暫侍左右,餘情俱詳其唇吻叩之,自悉不宣。 
  愚表妹黃玉娘斂衽拜。
  春暉看畢,微笑道:「怎麼勞姊姊這樣費心。」 
  文新吃了兩杯茶,就起身來觀玩。那閣子上面懸一匾額,上寫春暉閣三字,是太宗時魏徵寫的篆字,字跡蒼秀。閣前臘梅數株開放,滿院清香襲人。左右兩旁都是紅白梅花,四十餘株。閣後魚池假山,佳木奇花,不計其數。原來這春暉閣是霍公未第時讀書之處,只有生下一個霍小姐,並無男子,霍公夫婦愛之如寶,即以此閣字之,故稱春暉。與玉娘同庚,少玉娘一月,故稱玉娘為姊。做有詩文青樓集三百餘篇,淡雅俊逸,文如其人。平素與玉娘意氣相投,彼此傳題吟詠極多。近聞玉娘得了文新,心中十分想慕,要識一面,今早說她到來,喜出望外,病都好了九分。一見文新,你慕她愛,好像舊相識一般。文新見壁上掛一張古琴,便問春暉道:「小姐,這琴外貌頗佳,不知音響何如?」春暉道:「琴音清亮,妙不可言。想文姐必然雅操軼倫,敢求賜教一曲何如?」文新道:「賦意初知一二,愧未知音,還求小姐賜教為妙。」春暉道:「雖習得幾曲,恐不入大方之耳。先請教過,自然也要獻丑。」
  遂取下琴來,放在文新面前。文新推辭不過,只得叮噹叮噹和起弦來,及七弦和就,漫調一曲,其詞曰:
  落花落葉亂紛紛,終日思君不見君。腸斷斷兮腸欲斷,淚痕痕上淚添痕。青山內外有白雲,白雲飛去青山在。我有一片心,無人共我說。願風吹散雲,訴與天邊月。相彈尚未終,淚滴冰弦斷。人道湘江深,不抵相思半。
  文新彈罷,春暉愕然道:「怪哉,斯何謂歟?」 
  文新笑問何故。春暉道:「適所鼓《湘妃怨》也。聆子之音,負方得宜,緊而不亂,慢而不斷,恰如水中之明月,難以捉摸,技至此神妙極矣。但和中帶哀,感憤抑鬱,若有憂患,我是聞聲而錯愕也。」
  文新改容,笑對曰:「小姐能審音至此乎。」春暉道:「妾亦試操一曲,求改。」
  隨即換轉坐來,叮噹婉轉,慢調七弦,彈入正曲。其詞曰:
  萬分咸亨兮,春風徐飄,金谷如綺兮,萬卉天嬌。花欣欣兮鳥舌輕詢,陽春之佳麗兮,宜人事之逍遙。或命輕車,或棹仙舡,茶鐺黃碗,荒脯香醪,一飯一石,擲六呼麼,盡今宵之逸興,奚遑討人來朝。
  春暉彈罷。文新道:「此乃《賀若曲》也。其取音圓而不方,緩而不急,如空谷流鶯,其喉婉轉,巧弄如簧,聲音之妙,至此神化矣。然彈實宮音而調暗流於角,清中帶和,和中藏哀,其亦有憂患將及者何歟?」春暉道:「妄自數日來,神魂不寧,舉止若錯,不意其音之反常也。」文新道:「賤妾妄談,未足據信。」
  彼此談說投機,自晚飯後,直至三鼓,方才言倦。當夜另設一榻,在春暉牀前,相去二尺許。臥了又談,竟通宵不寐。看看天曙,披衣坐起,忽見她的養娘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閣來道:「小姐不好了,老爺不知為著何事,朝廷差官下來,將前後門圍得鐵桶相似,一個也走不出去。」
  春暉文新盡吃一驚,一齊走下閣來,和老夫人哭著一堆。頃刻差官捧聖旨,霍公跪接。差官宣讀詔書道:
   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公而忘家,誠百工之義,捐身為國,乃輔弼之忱。咨爾兵部尚書霍遠,不思世沐皇恩,乃敢與妖黨李施、邵玉等為朋,無君實甚。今特著錦衣衛官行拿,凡屬連身骨肉,不論男女,盡解來京,毋忽。 
  宣詔已畢,霍公方曉得是因邵玉株連的。校尉與知府入府查明親屬,霍公元嗣,只有春暉一女,使女文新和小桃兩個,共男女五人。因霍公夫婦說文新不是他家屬,那校尉反疑她是親女,不許釋放,將名單竟寫為親女兩個。點名家屬,霍公換了青衣小帽,夫人輩亦盡改裝,哭出堂前。霍公安慰道:「我自揣無罪,到京自有分辨,你們不用啼哭。只個文新是黃家外甥的人,如何連累她?」再三央求府尊。府尊替霍公轉求校尉,又送他千兩程儀。那校尉因是前兩番拿人不著,受過大累,今番決不容情,只是催他上船。黃公夫婦知這個消息,和翠樓、玉娘四乘轎子,趕到船邊。正校尉官在府堂吃酒未回,副的在船後巡察,不容四人近船。黃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兩銀子送他,才許他到船邊相見。黃公與霍公講話,夫人與霍夫人講話。玉娘、翠樓一見文新淚出痛腸,三人哭做一堆,連春暉也是相向而哭。忽聽船上傳說差官將要下船,你們眾人快快回去。文新道:「小姐放心回去,我此去不過半年,自然無事回來。」又對翠樓道:「翠姐保重,還要你勸勸小姐寬心,不消太悲,後會有期。」春暉向玉娘道:「姐姐請回,不必過哀。但文新此去,自然設法護送她回來。」玉娘又悲痛起來不表。再言差官已到,大家乘了轎子匆匆別去。後來未知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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