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賞雪筵題詩索醉 入羅幃弄假成真
卻說文新和翠樓睡到天明,文新恐怕露出馬腳,先自披衣起來,翠樓亦覺了,把醉眼張一張道:「妹妹,這樣冷天,為何起來恁早?」文新道:「恐小姐起來叫喚,我先去看她。姐姐你宿醉未解,天色還早,可再睡一刻,待愚妹去泡一壺茶來解渴。」說罷就走上房去,煽起火來。泡好了茶。
卻說翠樓睡在牀上,追思昨晚,不知如何睡的樣子,一時喉間甚渴,才爬起來披衣,文新擇一壺熱茶到來,叫聲姐姐請茶,翠樓謝道:「如何敢勞動賢妹子。」茶吃了幾杯,自然快意。文新道:「姐姐慢慢地吃,我看看小姐就來。」遂忙又泡一壺茶,攜到玉娘牀前。此時玉娘已醒,文新揭開帳幔,叫聲小姐醒了麼,玉姐見是文新,便問道:「你手中拿的是什麼。」文新道:「是一壺濃茶,恐小姐口渴,故泡來伺候。」玉娘笑道:「我正在口渴,你竟這樣知心體貼我,翠樓呢?」文新道:「翠姐尚醉而未醒,方才要勉強起來,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。故奴先來伺候小姐。」玉娘道:「難為你了。」遂吃了一杯茶,披衣起來。
此時翠樓恐怕玉娘喚她,也自披衣起來,下牀走去,覺得身體疲倦,餘酒未解,心中想到,我昨日不過多吃了幾杯,如何這身子好像害起病來,遂走到玉娘房裡,叫聲小姐,昨晚酒太多了,但不知小姐如何。玉娘道:「我有八九分醉了,倒是文新酒量大的,她竟沒有酒意。」
大家服侍小姐櫛沐完了,然後回到下房來,自梳洗。翠樓因身體有些不適,一同理髮完了,便問道:「新妹,我昨晚不知怎樣光景,如何睡去,你可細細向我說一說。」那文新欲說不說,只是嘻笑不止。翠樓道:「妹妹笑我,必知道我醉夢中是何樣子。」文新笑道:「昨日姐姐醉夢間卻有一段極奇怪的事,我不好說出。」翠樓急問道:「妹妹你不妨述與我聽。」文新半吞半吐,欲說又止。翠樓遂拉她衣裳,要她說明才放。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:「昨夜之事,其話甚長,待黃昏人靜,我好對姐姐說。」引得翠樓一肚疑心,沒個理會。恰好黃小姐在那邊呼喚,遂雙雙走去答應。
玉娘道:「今日為何這樣寒冷,又不見日色。」文新把窗子推開了,只見漫樓銀彩,玉宇無塵,瑞雪紛紛,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。翠樓道:「小姐怪得天氣寒冷,原來外邊下著這天大雪。」玉娘也笑道:「若不推開窗子,競不曉得外面下雪哩。」
正話之間,只見老姥掇上果盒來道:「夫人說,今日天降大雪,豐年自瑞,備得一筵酒菜,與小姐們賞雪,老爺又傳詩題在此,要小姐與翠樓文姐各賦一首。」
玉娘接來看時,題是詠雪,各分韻,七言律詩。玉娘拈得西字,翠樓拈得湯字,文新拈得歸字,各去磨墨,仗筆寫就。
玉娘詩曰:
朔風凜冽過剡汐,停看長空糝白堤。
梨舞尚餘徵雁淚,絮飄不是子規啼。
照光別蠹還憐似,識味煎茶莫與齊。
立意銜寒梅欲發,策驢好過濮橋西。
翠樓詩曰:
乾坤一夜鬢須霜,脈脈輕寒遠建章。
黯淡長安高士客,光華剡曲泛舟郎。
癲狂疑賦春雲熱,飛舞狂吟象服裝。
真道無香輸粉腕,醉時堪薦紫英湯。
文新詩曰:
開闔紛紛散玉霏,白樓高客欲添衣。
山峰披作銀屏幛,樓閣妝成粉壁輝。
點點到梅花早落,層層入柳絮先飛。
最好剡汐今夜月,扁舟有友掛帆歸。
當下大家先看了稿,互相推贊,就錄好送到老夫人處,黃公夫婦大加稱贊。這裡玉娘三個自歡呼笑飲,偶然玉娘對文新道:「邵家令表兄,此時不知在何處,可恨我們不知他蹤跡,若得請教他一首,可不是天地間極快的事。」文新聽這話,不覺觸動心事,猛然想起焦山舟上,與父母一別,不知二親今在何處。一念悽慘,乃竟流下幾點淚來,倒把那玉娘翠樓嚇了一跳,不知為甚的,這般悽慘起來。翠樓道:「良辰佳會,正宜笑飲千盅,妹妹為何事這般悽慘?我今奉敬一杯與你消悶。」便斟下一大杯敬來,文新接來,放在面前。玉娘也斟下一大杯來,文新起來接了。玉娘道:「我要你吃乾這一杯。」文新就一飲而盡。翠樓道:「我敬你一杯,也要你吃了。」文新也拿起來吃完。文新因想出了神,悶悶的不瞅不睬,連吃了許多杯數。
玉娘暗想,「這妮子緣何提邵解元她便感傷落下淚來,據她說不過是姑表兄妹,何關心至此?莫不是她兩個,早有些瓜葛?我今且和翠樓弄醉了,套她些醉話出來,看有甚緣故。」玉娘只在肚裡算計,不覺紅輪西墜,畫角初敲。玉娘翠樓兩個,是你陪一杯,我敬一杯,那文新吃得漸漸醉了,伏在桌上睡去。玉娘見文新大有醉意,即叫老姥將那杯盤收去。翠樓關了樓門,就喚文新去睡,再推不動。翠樓就移燈照玉娘,到上房去睡,然後來牀前看文新。見她睡得十分濃酣,喚她幾聲,只是不動,自己脫了衣服,往裡牀睡下。正在思想昨夜光景,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話頭,弄得滿肚疑心,如今正要問她,不想弄得這般醉了。心正在自言自語,忽然文新醒來叫道:「姐姐,我身上冷甚,怎麼看不見你。」翠樓笑道:「你還未脫衣服睡下,如何不冷,趁有燈在這裡,早早寢好了罷。」
文新自做醉時模樣爬起來,撞到桌邊,連燈都撞滅了,黑洞洞的撞到牀上,問道:「姐姐你睡在哪裡?」翠樓道:「我在這裡。」文新道:「天氣太冷,我覺得酒尚未醒,今夜要同姐姐一頭睡了,好講說。」翠樓正要問她日間的話。連連應允。說罷,文新脫了衣服,鑽入被來,說道:「姐姐,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與你聽,你還要做個盛東來請我。」翠樓笑道:「你說與我聽,自然請你。」文新道:「我對姐姐說,不好的又要怪我。昨日見姐姐醉了,服侍姐姐睡好,又恐怕寒冷,就同姐姐一同睡下。合眼時夢見我邵表兄對我說道,『我與翠樓有姻緣之分數,應於今夕合巹。』說罷,便鑽入被來,竟抱定姐姐,行起夫婦的那件事來,令我躲避不及,好生沒趣。及行事完,又對我說,明夜當再來,令我戰戰兢兢,忍得一身冷汗,忽然醒來,卻是我睡在姐姐身上,大家抱得緊緊,尚未放手。這樣事情,你道好笑不好笑?奇也不奇?」
翠樓聽了,將手輕輕的在文新臉上打了一掌道:「賽油嘴,我不聽你這胡說。」口中雖這般說,心下卻思想:「邵郎是個風流才子。小姐日間對我說,叫我閒中問他個南來下落。又說『我和你若嫁得了這一個人,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學。』今與邵郎必是有緣,不然文新夢寐中怎麼有這樣奇事?況我日間身子極倦困。」因對文新道:「妹妹,你為何將這無端的話來取笑,使我心中疑惑躊躇在此?」文新聽了,知她被話所惑了,不若再造她幾句,便好趁機對她說個明白,不但盡其今宵歡愛,抑且小姐的姻緣,從此可謀。算計定了,又向翠樓道:「姐姐你疑我說謊?我是個女中丈夫,難道肯把無根之話來哄姐姐。我且和姐姐說,情之所鍾,正在吾輩。我那邵表兄是個極風流情種,他只為眼前沒有中他意的好女子,所以不肯受室,惟終日呆呆的癡想才貌兼全的佳人,情願千里相從。似我姐姐這般的人品,也是世上少有的,或者邵郎癡心積想,一片情魂,竟尋到姐姐身上來,也未可知。」翠樓道:「若據妹妹這般說來,竟是真有此話麼?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時,曾向妹妹說過停跡何處。小姐大有愛他之意,還可訪知他一個下落否?」文新道:「若姐姐果有真心於邵郎,邵郎去此不遠,旦夕可以面晤得的。」
翠樓此時心內疑惑,將手在文新身上一撾道:「我究竟不信,必是你說謊。」文新見翠樓春心已動,料事可成。因向她道:「姐姐既有心於邵郎,難道邵郎反無心於姐姐?我今對你說明白了罷。」便將父親向時做蝴蝶會,致盧杞懷恨,以及逃難至此,細細說了一遍。翠樓錯愕道:「我不信,難道你是個假女子不成?」文新道:「我不是個假女子,還是個真男子。姐姐試猜一猜,是真是假?」
翠樓想他是個男子,一時驚得退身不及,又恐又怕,半晌不語。將欲聲張起來,怎耐文新來此已久,不但黑白難分,又恐傳說出去,被外人所笑。故向文新說道:「我實愛君才貌蓋世無雙,不然妾雖婦女之流,亦粗知禮義,豈不曉桑間濮上,貽羞萬世乎?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,一旦破之郎君,不知終身之事,如何是個良策。」
文新道:「小生蒙姐姐與小姐不棄,今宵姻緣,便是百年永好。前聽李道人之言,說我有三個良緣。今姐姐是第一位開頭的,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。姐姐媒人是小生自作的。小姐的媒人,還是借重姐姐從中掇合。」翠樓笑道:「你真是貪得無厭,今方得隴,又思望蜀。」兩人言三語四,不覺漏下五鼓,側身相抱,自然濃睡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