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玉口神奇術成名 癡秀才窮途哭遇
話分兩頭,且慢說盧杞一段話。今日再表一個極奇的術士,也是來謁卞嘉的。
卻說江西建昌府麻姑山,有一個丹霞洞,相傳是個仙跡。離洞數十步,小橋曲水,有幾家隱士山居。內中有一人,姓李名亻屋,道號虛齋,性好山水。一日,到吉安府永嘉縣玉笥山閒步,遇一道者,傳授他鑒視氣色知壽夭窮通的妙術。歸家將此術小試,屢試屢驗,求相者擁擠不開。一日在自家門首,見一人匆匆前過。他一眼溜著,忽然分開眾人,如飛趕上,將這人拖住。那人吃了一驚,李亻屋不等他開口,將那人拖入門,拂椅安坐,口稱:「太史公何來?」那人搖頭道:「兄莫錯認了,小弟是落難之人,如何尊稱為太史公?」李亻屋笑道:「台翁言小子錯認,但小子看尊貌天庭飽滿,日月來垣,年方舞象,便當手拾芹香,觀光上國,雖未與鹿鳴之席,亦能食廩餼之粟。如今該第四次觀場了,是也不是?若道得是,後面妙境盡多。請問高姓大名?」那人道:「學生姓歐陽,名漸,字鳴卿。十三歲入庠補廩,今年二十五歲,先是進場三次,先生之言大約有驗。只是說四次的場,學生今歲府裡不曾錄遺才,又無盤費去趕。人情惡薄,館主人見今年沒有科舉,不但借貸不肯,連來歲館亦辭了。昨晚心緒不佳,吃了幾杯酒,把學生嚴課一番,反被主人大怒,連館童也譏誚許多冷言淡語。我想大丈夫不得志,見笑鼠輩。況年近三旬,尚未有室,適才起個短見,欲問蓮花峰茅庵中做個頭陀消遣。」李亻屋笑道:「台翁之言,不是有志氣的念頭。據小子細觀尊客氣色,似蛇繞於天乙貴人之上,不過六十日,便開雲見天。今科秋桂第一枝,非公不能扳折,此去聯捷無疑。今試為台翁卜一先天數,看有甚機會進場。」就把壁上貼的詩稿信手拆一字來,不覺大笑道:「怪哉,數主東南方有貴人提拔,有奇遇入場,發解無疑。」就吩咐備飯款待,又伸手去開那錢櫃,將平日所得之銀,盡情取出,恰有十二兩之數,雙手遞與歐生,送為路費。家人擺出飯來。賓主吃罷,李亻屋道:「試期已迫,今日尚可趕行五十里,不敢久留了。」歐陽漸收了程儀,起身謝別,忙忙前去,行四五日,已到省城。
那日已是夜分時候,一時找不出下處。他心性是愛潔淨的,又不肯宿歇商店,暗中東走西望。見一古廟,三面牆壁俱傾,隱隱露出些燈光來。歐生便捱身進去,推那一扇小門,原不曾拴,步將進去。中間是關帝神像,兩旁是臥房,東邊一小側廂做廚房,有一老道士在灶下煨火。歐生道:「老師長,小生是遠來投宿的。」連叫幾聲,並不答應,但見他點點頭,搖搖手,又指一指。原來是個重聽的。歐生又把投宿的話嚷與他聽,告聲相擾。也不想吃夜飯,拿著燈照到左邊小房裡,有現成的草鋪。解開被套倒身睡去。忽夢見兩親走到面前,猶是貧時光景,淒然可傷。及醒來想起兩親,又想年已及壯,尚未有室,雖承李老美情,資助盤費來此,計場期已在三日之內,未知何由進場。遂不覺放聲大哭。自二鼓哭到雞叫方止。
忽驚動了貼壁一位官員。原來這廟靠著皇華館。那官員是個廣東潮州人,姓馮,名之吉,號迪庵,甲辰進土。生平一清如水,又敢做敢為。現蒙欽召掌堂都御史,馳驛進京,連日被撫按請酒厭倦,那夜又是一個同年請酒,飲到半夜方回。因連日勞頓,正要熟睡,卻被歐生哭聲聒得一夜不曾合眼。他平日固是盛德長者,卻又是極躁暴的性子。疑是地方官不曾肅靜,驛丞不小心,致客人酗酒撒潑,心中大怒。天明便寫手批,差聽事官拿地方總甲驛丞,立要這夜哭的人到案。此票一出,驛丞嚇得魂飛魄散,保甲嚇得膽戰心驚,四面八方沿門捱戶,一時查不出來。知縣聞知,親來捕捉。還喜歐生哭聲未止,就有人捱察出來,說是廟中哭的聲音。驛丞同八個公差一齊擁入,老道人唬個半死,歐生兀自擁衾呆坐,眼睛尚是紅的。起先是三四個人到房內一探,便大喊道:「憲犯在這裡了。」歐生吃了一驚:「不知為何喚我是個憲犯?」未及開言,忽見一二十人蜂擁而來,一條鎖鏈套在頸脖上,拖下牀來。眾人替他披衣穿鞋,拿到驛門。此時轟動了南昌一省官員,都來候問。到館門時,聽得馮公便服坐堂,怒容可掬,各宜俱不敢傳稟,未得相見。
但見聽事官喝道:「拿到犯人解進。」把歐生帶到丹墀跪下,眾人吆喝如雷。馮公把案一拍道:「你是什麼人,敢在皇華駐紮之所黑夜號哭,是何道理?」歐生稟道:「生員歐陽漸是來應舉的,不知大人光臨,有失迴避,致於天怒。」馮公喝問道:「既是應舉生員,後日便是頭場,不去靜養,卻在這裡胡啼亂號,難道哭下個舉人來麼?」生又稟曰:「生員正為著場事悲傷,更有一天苦況,不堪細訴。」馮公道:「也罷,你既是應舉的,我如今先考你一考,通不通,我自有說。」叫左右寫五個題目來,說道:「不須起草,以點香一炷為度,香完就要交卷。」歐生五題到手,真個不起草稿,不加點,一揮而就。及做完交卷,香尚有寸餘。馮公接來一看,還只說是先完了一二篇,及看下去,卻是五篇俱完,篇篇如錦心繡口。不禁失聲擊節道:「奇才,奇才。」站下位來,忙吩咐討衣冠皂靴來,更服相見。
一霎時件件取到,裝束如新郎一般。歐生要行廷參禮,馮公卻再三不肯,謙讓許久,然後行個南北立接的禮,揖罷安坐。忽見聽事官稟道:「門外各官齊來伺候。」馮公道:「且回他下午相見。」書房就取白牌一面掛出,上寫一應官員俱於下午參謁。眾官方才各自回衙。
且說馮公待茶後,即吩咐備酒。須臾入席,飲了幾杯,歐生方把一段情由,及遇李亻屋並哭泣始末,一一呈訴。馮公道:「原來為此,這個不難,且開懷暢飲。」二人直飲到八分酒意,方才撤去酒席。馮公就取牌票來寫道:「建昌府廩生歐陽漸,宏才巨儒,仰本省學道補名送院。」寫完,遂令知府將此牌諭轉達學道,命他補送入闈。知府立刻將此牌呈示學道,造冊補送人闈。馮公又取白金百兩與歐生,為春闈之費。歐生拜謝告辭,馮公送至儀門而別,歐生仍回廟中。只見南昌知縣差八名皂快請歐生更寓。八人輪流更役,補陳食物,色色完備,又贈白金五十兩。及進場後揭曉,果然第一名是歐陽漸。他也不回家,一直進京。春來會試,中試二甲第四名,選入翰林院。不半年,居然學土之職。所以轟動了江西一省,都說李握真是半仙,因即起他一個道號,稱為玉口神,是說他開口靈驗的意思。
一日,李亻屋夢游帝都,歐公又頻頻寄書來請,遂擇日起身進京不題。未知邵卞嘉後來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