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 聞過樓第二 納諫翁題樓懷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
呆叟選了吉日,將要遷移,方才知會親友,叫他各出份資與自己餞別,說:「此番移家,不比尋常遷徙,終此一生優遊田野,不復再來塵市。有人在城郭之內遇見顧呆叟專者,當以『馮婦』呼之。」眾人聽了,都說:「此舉甚是無謂。自古道:
『小亂避城,大亂避鄉。』就有兵戈擾攘之事,鄉下的百姓也還要避進城來,何況如今烽火不驚,夜無犬吠,為什麼沒緣投故竟要遷徙下鄉,還說這等盡頭絕路的話?」呆叟道:「正為太平無事,所以要遷徙下鄉。若到那大吠月明、烽煙告急的時節,要去做綠野耕夫,就不能夠了。古人云:『趨名者於朝,趨利者於市。』我既不趨名,又不趨利,所志不過在溫飽。溫莫溫於自織之衣,飽莫飽於親種之粟。況我素性不耐煩囂,只喜高眠靜坐,若還住在城中,即使閉門謝客,僵臥繩牀,當不得有剝啄之聲攪人幽夢,使你不得高眠;往來之札費我應酬,使人不能靜坐。希夷山人之睡隱,南郭子綦之坐忘,都虧得不在城市;若在城市,定有人來攪擾,會坐也坐不上幾刻,會睡也睡不到論年,怎能夠在枕上遊仙,與嗒然自喪其耦也?」眾人聽了,都說他是迂談闊論,個個攀轅,人人臥轍,不肯放他出城。
呆叟立定主意,不肯中止。眾人又勸他道:「你既不肯住在城中,何不離城數里在半村半郭之間尋一個住處?既可避囂,又使我輩好來親近。若還太去遠了,我們這幾個都是家累重大的人,如何得來就教?」呆叟道:「入山惟恐不深,既想避世,豈肯在人耳目之前?半村半郭的,應酬倒反多似城內,這是斷然使不得的。」回了眾人,過不上幾日,就攜家入山。
自他去後,把這些鄉紳大老弄得情興索然。別個想念他還不過在口裡說說,獨有殷太史一位,不但發於聲音,亦且形諸夢寐;不但形諸夢寐,又且見之羹牆。只因少了此人,別無諍友。難道沒些過失,再沒有一人規諫他?因想呆叟臨別之際,坐在一間樓上,贈他許多藥石之言,沒有一字一句不切著自家的病痛;所以在既別之後,思其人而不得,因題一匾名其樓曰「聞過摟」。
呆叟自入山中,遂了閒雲野鶴之性,陶然自適不啻登仙。
過了幾月,殷太史與一切舊交因少他不得,都寫了懇切的書,遣人相接,要他依舊入城。他回札之中,言語甚是決烈。眾人知道勸他不回,從此以後,也就不來相強。
一日,縣中簽派裡役,竟把他的名字開做一名櫃頭,要他入縣收糧,管下年監兑之事。差人齎票上門,要他入城去遞認狀。呆叟甚是驚駭,說:「裡中富戶甚多,為什麼輪他不著?
我有幾畝田地,竟點了這樣重差?」差人道:「官錯吏錯,來人不錯。你該點不該點,請到縣裡去說,與我無乾。」呆叟搬到鄉間未及半載,飯稻羹魚之樂才享動頭,不想就有這般磨劫;況且臨行之際曾對人發下誓言,豈有未及半年就為馮婦之理?
只得與差人商議,寧可行些賄賂,央他轉去回官,省得自己破戒。差人道:「聞得滿城鄉宦都是你至交,只消寫字進去,求他發一封書札,就回脫了,何須費什麼錢財!」呆叟素具傲骨,不肯輕易乾人;況有說話在先,恐為眾人所笑,所以甘心費錢,不肯寫字。差人道:「既要行賄,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幹得脫的,極少也費百金,才可以望得倖免。」呆叟一口應承,並無難色,盡其所有,乾脫了這個苦差。未免精疲力竭,直到半年之後,方才營運得轉。正想要在屋旁栽竹,池內種魚,構書屬於住宅之旁,蓄蹇驢於黃犢之外,有許多山林經濟要設施佈置出來。
不想事出非常,變生不測,他所居之處,一向並無盜警,忽然一夜,竟有五七條大漢,明火執仗打進門來,把一家之人嚇得魂飛膽裂。
呆叟看見勢頭不好,只得同了妻子立過一邊,把家中的細軟任憑他席捲而去。既去之後,撿著幾件東西,只說是他收拾不盡、遺漏下來的;及至取來一看,卻不是自己家中之物,又不知何處劫來的。所值不多,就拿來丟過一邊,付之不理。
他經過這番劫掠,就覺得窮困非常,漸漸有些支撐不去;依舊怕人恥笑,不肯去告貸分文。心上思量說:「城中親友聞之,少不得要捐囊議助,沒有見人在患難之中坐視不顧之理。
與其告而後與,何如不求而得?」過不上幾日,那些鄉紳大老果然各遣平頭,齎書唁慰。書中的意思便關切不過,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。只是一件可笑:封封俱是空函,並不見一毫禮物,還要賠酒賠食款洽他的家人。心上思量道:「不料人情惡薄,一至於此!別人慳吝也罷了,殷太史與我是何等的交情,到了此時也一毛不拔,要把說話當起錢來,總是日遠日疏的緣故。古人云『一日不見黃叔度,鄙吝復生。』此等過失皆朋友使然,我實不能辭其責也。」寫幾封勉強塞責的回書,打發來人轉去。
從此以後,就斷了癡想,一味熬窮守困。又過了半年,雖不能夠快樂如初,卻也衣食粗足,沒有啼饑號寒之苦。不想厄運未終,又遇了非常之事。忽有幾個差人齎了一紙火票上門來捉他,說:「其時某日拿著一伙強盜,他親口招稱,說:『在鄉間打劫,沒有歇腳之處,常借顧某家中暫停。雖不叫做窩家,卻也曾受過贓物,求老爺拘他來審審。』」呆叟驚詫不已,接過票來一看,恰好所開的贓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際遺失下來的幾件東西,就對了妻孥歎口氣道:「這等看來,竟是前生的冤孽了!我曾聞得人說:『清福之難享,更有甚於富貴。』當初有一士人,每到黃昏人靜之後,就去焚香告天,求遂他胸中所欲,終日祈禱,久而不衰。忽然一夜,聽見半空之中有人對他講道:
『上帝憫汝志誠,要降福與汝,但不知所願者何事?故此命我來詢汝。』士人道:『念臣所願甚小,不望富貴,但求衣食粗足,得逍遙於山水之間足矣。』空中的人道:『此上界神仙之樂,汝何可得?若求富貴則可耳。』就我今日之事看來,豈不是富貴可求,清福難享?命裡不該做閒人,閒得一年零半載,就弄出三件禍來,一件烈似一件。由此觀之,古來所稱方外司馬、山中宰相其人者,都不是凡胎俗骨。這種眠雲漱石的樂處,騎牛策蹇的威風,都要從命裡帶來,若無夙根,則山水煙霞皆禍人之具矣。」說了這些話,就叫妻孥收拾行李,同了差役起身。喜得差來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,既不需索銀錢,又不擅加鎖鈕,竟像奉了主人之命來邀他赴席地一般,大家相伴而行,還把他遜在前面。呆叟因前番被動,不能見濟於人,知道世情惡薄,未必肯來援手,徙足以資其笑柄,不如做個硬漢,靠著「死生由命」
四個字挺身出去見官,不想到近城數里之外,有許多車馬停在道旁,卻像通邑的鄉紳有什麼公事商議聚集在一處的光景。呆叟看了,一來無顏相見,二來不屑求他,到了人多的地方,竟低頭障面而過。不想有幾個管家走來拽住,道:「顧相公不要走,我們各位老爺知道相公要到,早早在這邊相等,說有要緊話商議,定要見一見的。」呆叟道:「我是在官人犯,要進去聽審,沒有工夫講話。且等審了出來,再見眾位老爺,未為晚也。」那幾個管家把叟望緊緊扯住,只不肯放,連差人也幫他留客,說:「只要我們不催,就住在此間過夜也是容易的,為何這等執意。」正在那邊扯拽,只見許多大老從一個村落之內趕了出來,親自對他拱手,道:「呆叟兄,多時不會,就見見何妨,為什麼這等拒絕?」說了這一句,都伸手來拽他。呆叟看見意思慇懃,只得霽顏相就,隨了眾人走進那村落之內,卻是一所新構的住居。
只見:柴關緊密,竹徑迂徐。籬開新種之花,地掃旋收之葉。
數椽茅屋,外觀最樸而內實精工,不竟是農家結構;一帶梅窗,遠視極粗而近多美麗,有似乎墨客經營。若非陶處士之新居,定是林山人之別業。
眾人拽了呆叟走進這個村落,少不得各致寒暄,敘過一番契闊,就問他致禍之由。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、此時受枉的來歷,細細說了一遍。
眾人甚是驚訝,又問他:「此時此際,該作什麼商量?」
呆叟道:「我於心無愧,見了縣尊,不過據理直說,難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罰相加不成?」眾人都道:「使不得!你窩盜是假,受贓是實,萬一審將出來,倒有許多不便。我們與你相處多年,義關休戚,沒有坐視之理。昨日聞得此說,就要出去解紛,一來因你相隔甚遠,不知來歷,見了縣父母難以措辭;二來因你無故入山,滿城的人都有些疑惑。說你蹤跡可疑;近日又有此說,一發難於分解,就與縣父母說了,他也未必釋然。
所以定要屈你回來,自己暴白一暴白。如今沒有別說,縣中的事是我們一力擔當,代你去說,可以不必見官。只是一件:你從今以後,再到鄉間去不得了。這一所住宅也是個有趣的朋友起在這邊避俗的,房屋雖已造完,主人還在城中,不曾搬移得出。待我們央人去說,叫他做個仗義之人,把此房讓你居住,造屋之費,待你陸續還他。既不必走入市井,使人喚你做『馮婦』;又不用逃歸鄉曲,使人疑你做窩家,豈不是個兩全之法?」
呆叟道:「講便講得極是,我自受三番橫禍,幾次奇驚,把些小家資都已費盡,這所房子住便住了,叫把什麼屋價還他?況且居鄉之人全以耕種為事,這負郭之田比不得窮鄉的瘠土,其價甚昂,莫說空拳赤手不能驟得,就是有了錢鈔,也容易買他不來。無田可耕,就是有房可住也過不得日子,叫把什麼聊生?」殷太史與眾人道:「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,決不使你失所就是。」說完之後,眾人都別了進城。獨有殷太史一個宿在城外,與他抵足而眠,說:「自兄去後,使我有過不聞,不知這一年半載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。從今以後,求你刻刻提撕,時時警覺,免使我結怨於桑梓,遺禍於子孫。」又把他去之後追想藥石之言,就以「聞過」二字題作樓名以示警戒的話說了一遍。呆叟甚是歎服,道他:「虛衷若此,何慮讜言之不至?只怕葑菲之見無益於人,徒自增其狂悖耳。」兩個隔絕年餘,一旦會合,雖不比他鄉遇故,卻也是久旱逢甘。這一夜的綢繆繾綣,自不待說。
但不知訟事如何,可能就結?且等他睡過一晚,再作商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