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
  生我樓第四 驗子有奇方一枚獨卵 認家無別號半座危樓

  卻說尹小樓自從離了姚繼,終日擔憂,凡是經過之處,都貼一張招子,說:「我舊日所言並非實話,你若尋來,只到某處地方來問某人就是。」貼便貼了,當不得姚繼心上並沒有半點狐疑,見了招子,哪有眼睛去看?竟往所說之處認真去尋訪。
  那地方上面都說:「此處並無此人,你想是被人騙了。」姚繼說真不是,說假不是,弄得進退無門。
  老婦見他沒有投奔,就說:「我的住處離此不遠,家中現有老夫,並無子息。你若不棄,把我送到家中,一同居住就是了。」姚繼尋人不著,無可奈何,只得依她送去。只見到了一處地方,早有個至親之人在路邊等候,望見來船,就高聲問道:
  「那是姚繼兒子的船麼?」姚繼聽見,吃了一驚,說:「叫喚之人分明是父親的口氣,為什麼彼處尋不著,倒來在這邊?」
  老婦聽了,也吃一驚,說:「那叫喚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氣,為什麼丟我不喚,倒喚起他來?」及至把船攏了岸,此老跳入舟中,與老婦一見,就抱頭痛哭起來。
  原來老婦不是別人,就是尹小樓的妻子,因丈夫去後也為亂兵所掠。那兩隊亂兵原是一個頭目所管,一隊從上面擄下去,一隊從下面擄上來,原約在彼處取齊,把婦女都賣做銀子,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,好拿來做使費的。恰好這一老一幼並在一艙,預先打了照面。若還先賣幼女、後賣老婦,尹小樓這一對夫妻就不能夠完聚了;就是先賣老婦、後賣幼女,姚繼買了別個老婦,這個老婦又賣與別個後生,姚繼這一對夫妻也不能夠完聚了。誰想造物之巧,百倍於人,竟像有心串合起來等人好做戲文小說的一般,把兩對夫妻合了又分,分了又合,不知費他多少心思!這樁事情也可謂奇到極處、巧到至處了,誰想還有極奇之情、極巧之事,做便做出來了,還不曾覺察得盡。
  小樓夫婦把這一兒一媳領到中堂,行了家庭之禮,就吩咐他道:「那幾間小樓是極有利市的所在,當初造完之日,我們搬進去做房,就生出一個兒子,可惜落於虎口,若在這邊,也與你們一般大了。如今把這間臥樓讓與你們居住,少不得也似前人,進去之後就會生兒育女。」說了這幾句,就把他夫妻二口領到小樓之上,叫他自去打掃。
  姚繼一上小樓,把門窗戶扇與牀幔椅桌之類仔細一看,就大驚小怪起來,對著小樓夫婦道:「這幾間臥樓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處,我在睡夢之中時常看見的,為什麼我家倒沒有,卻來在這邊?」小樓夫婦道:「怎見得如此?」姚繼道:「孩兒自幼至今,但凡睡了去,就夢見一個所在:門窗也是這樣門窗,戶扇也是這樣戶扇,牀幔椅桌也是這樣牀幔椅桌,件件不差。
  又有一夜,竟在夢中說起夢來,道:『我一生做夢,再不到別處去,只在這邊,是什麼緣故』就有一人對我道:『這是你生身的去處,那只箱子裡面是你做孩子時節玩耍的東西,你若不信,去取出來看。』孩兒把箱子一開,看見許多戲具,無非是泥人土馬棒槌旗幟之屬。孩兒看了,竟像是故人舊物一般。及至醒轉來,把所居的樓屋與夢中一對,又絕不相同,所以甚是疑惑。方才走進樓來,看見這些光景,儼然是夢中的境界,難道青天白日又在這邊做夢不成?」小樓夫婦聽了,驚詫不已,又對他道:「我這牀帳之後果然有一隻箱子,都是亡兒的戲物。
  我因兒子沒了,不忍見他,並做一箱,丟在牀後,與你所說的話又一毫不差,怎麼有這等奇事?終不然我的兒子不曾被虎馱去,或者遇了拐子拐去賣與人家,今日是皇天后土憐我夫妻積德,特地並在一處,使我骨肉團圓不成?」姚繼道:「我生長二十餘年,並不曾聽見人說道我另有爺娘,不是姚家所出。」
  他妻子曹氏聽見這句說話,就大笑起來道:「這等說,你還在睡裡夢裡!我們那一方,誰人不知你的來歷?只不好當面說你。你求親的時節,我的父母見你為人學好,原要招做女婿,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,乃別處販來的野種,所以不肯許親。你這等聰明,難道自己的出處還不知道?」姚繼聽到此處,就不覺口呆目定,半晌不言。小樓想了一會,就大悟轉來,道:
  「你們不要猜疑,我有個試驗之法。」就把姚繼扯過一邊,叫他解開褲子,把腎囊一捏,就叫起來,道:「我的親兒,如今試出來了!別樣的事或者是偶爾相同,這腎囊裡面只有一個卵子,豈是同得來的?不消說得,是天賜奇緣,使我骨肉團圓的了!可見陌路相逢,肯把異姓之人呼為父母,又有許多真情實意,都是天性使然,非無因而至也。」說了這幾句,父子婆媳四人一齊跪倒,拜謝天地,磕了無數的頭。
  一面宰豬殺羊,酬神了願,兼請同鄉之人,使他知道這番情節。又怕眾人不信,叫兒子當場脫褲,請驗那枚獨卵。他兒子就以此得名,人都稱為「尹獨腎」。
  後來父子相繼積德,這個獨卵之人一般也會生兒子,倒傳出許多後代,又都是獨腎之人。世世有田有地,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間才止。又替他起個族號,都喚做「獨腎尹家」有詩為證:
  綜紋入口作公卿,獨腎生兒理愈明。
  相好不如心地好,麻衣術法總難憑。
  〔評〕
  覺世稗官所作,事事在情理之中,獨有買人為父一節,頗覺怪誕。觀者至此,都謂「捉出破綻來」,將施責備之論矣。
  及至看到「原屬父子,天性使然」一語,又覺得甚是平常,並不曾跳出情理之外。可見人作好文字與做好人、行好事一般,常有初使人驚,次招人怪,及至到群疑畢集怨?
  將興之際,忽然見出他好處來,始知做好人行好事者原有一片苦心,令人稱頌不已。悟此即知作文之法,悟此即知讀書之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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