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  鶴歸樓第四 親姐妹迥別榮枯 舊夫妻新偕伉儷

  你道這封書札是何人所寄?說的什麼事情?原來是一位至親瓜葛、同榜弟兄,均在患難之中,有同病相憐之意,恐怕他迷而不悟,依舊墮人阱中,到後來悔之無及,故此把藥石之言寄來點化他的。只因滅遼之信報入金朝,段玉初知道他繫念室家,一定歸心似箭,少不得到家之日又啟別樣禍端;此番回去,不但受別離之苦,還怕有性命之憂。教他飛疏上聞,只說在中途患病,且捱上一年半載,徐觀動靜,再做商量,才是個萬全之策。書到之日,恰好遇了邸報。鬱子昌拆開一看,才知道這位連襟是個神仙轉世,說來的話句句有先見之明。他當日甘心受苦,不想還家,原有一番深意,吃虧的去處倒反討了便宜。
  可惜不曾學他,空受許多無益之苦。就依了書中的話,如飛上疏,不想疏到在後,命下在前,仍叫他勉力辦事,不得借端推委。
  鬱子昌無可奈何,只得在交界之地住上幾時,等齎金納幣的到了,一齊解入金朝。金人見鬱子昌任事,個個歡喜,只道此番的使費仍照當初;當初單管齎金,如今兼理幣事,只消責成一處,自然兩項俱清。那些收金斂幣之人,家家擺筵席,個個送下程,把「鬱老爺」「鬱侍郎」叫不絕口。哪裡知道這番局面,比前番大不相同。前番是自己著力,又有個岳父擔當,況且單管齎金,要他賠補還是有限的數目,自然用得鬆爽。此番是代人料理,自己只好出力,賠不起錢財。家中知道贖他不回,也不肯把有限的精神施於無用之地。又兼兩邊告乏,為數不貲,縱有點金之術也填補不來。只得老了面皮,硬著脊骨,也學段玉初以前,任憑他擺佈而已。金人處他的方法,更比處段玉初不同,沒有一件殘忍之事不曾做到。
  此時的段玉初已在立定腳跟的時候,金人見他熬煉得起,又且弄不出滋味來,也就斷了癡想,竟把他當了閒人,今日伴去遊山,明日同他玩水,不但沒有苦難,又且肆意逍遙。段玉初若想回家,他也肯容情釋放;當不得這位使君要將沙漠當了桃源,權做個避秦之地。
  鬱子昌受苦不過,只得仗玉初勸解,十分磨難也替他減了三分。直到兩年之後,不見有人接濟,知道他不甚饒餘,才漸漸地放鬆了手。
  段、鬱二人原是故國至親,又做了異鄉骨肉,自然彼此相依,同休共戚。鬱子昌對段玉初道:「年兄所做之事,件件都有深心。只是出門之際,待年嫂那番情節,覺得過當了些。夫妻之間,不該薄倖至此。」段玉初笑一笑道:「那番光景,正是小弟多情之處,從來做丈夫的沒有這般疼熱。年兄為何不察,倒說我薄倖起來?」鬱子昌道:「逼她燒燬衣服,料她日後嫁人;相對之時全無笑面,出門之際不作愁容。這些光景也寡情得夠了,怎麼還說多情?」段玉初道:「這等看來,你是個老實到底之人,怪不得留戀妻孥,多受了許多磨折。但凡少年女子,最怕的是淒涼,最喜的是熱鬧,只除非丈夫死了,沒得思量,方才情願守寡。若叫她沒緣沒故做個熬孤守寡之人,少不得熬上幾年定要鬱鬱而死。我和她兩個平日甚是綢繆,不得已而相別,若還在臨行之際又做些情態出來,使她念念不忘,把顛鸞倒鳳之情形諸夢寐,這分明是一劑毒藥,要逼她早赴黃泉。
  萬一有個生還之日,要與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夠了。不若尋些事故,與她爭鬧一場,假做無情,悻悻而別,她自然冷了念頭,不想從前的好處,那些淒涼日子就容易過了。古人云:『置之死地而後生。』我頓挫她的去處,正為要全活她。你是個有學有術的人,難道這種道理全然悟不著?」鬱子昌道:「原來如此。是便是了,婦人水性楊花,捉摸不定,她未曾失節,你先把不肖之心待她,萬一她記恨此言,把不做的事倒做起來,踐了你的言語,如何使得!」段玉初道:「我這個法子也是因人而施。平日信得她過,知道是綱常節義中人,決不做越禮之事,所以如此。苟非其人,我又有別樣治法,不做這般險事了。」
  鬱子昌道:「既然如此,你臨別之際也該安慰她一番,就不能夠生還,也說句圓融的話,使她希圖萬一,以待將來,不該把匾額上面題了極凶的字眼。難道你今生今世就拿定不得還鄉,要做丁令威的故事不成?」段玉初道:「題匾之意與爭鬧之意相同。生端爭鬧者,要她不想歡娛,好過日子;題匾示訣者,要她斷了妄念,不數歸期。總是替她消災延壽,沒有別樣心腸。
  這個法子,不但處患難的丈夫不可不學,就是尋常男子,或是出門作客,或是往外求名,都該用此妙法。知道出去一年,不妨倒說兩載;拿定離家一月,不可竟道三旬。出路由路,沒有拿得定的日子。寧可使她不望,忽地歸來;不可令我失期,致生疑慮。世間愛妻子的若能個個如此,能保白髮齊眉,不致紅顏薄命。年兄若還不信,等到回家之日,把賤荊的肥瘦與尊嫂的豐腴比並一比並,就知道了。」鬱昌聽了這些話,也還半信半疑,說他「見識雖高,究竟於心太忍。若把我做了他,就使想得到,也只是做不出」。
  他兩個住在異邦,日復一口,年復一年。到了欽宗手裡,不覺換了八次星霜,改了兩番正朔。忽然一日,金人大舉入寇,宋朝敗北異常,破了京師,擄出徽、欽二帝,帶回金朝。段、鬱二人見了,少不得痛哭一場,行了君臣之禮。徽宗問起姓名,方才有些懊悔,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無益之醋,即使八年以前不罷選妃之詔,將二女選入宮中,到了此時也像牽牛織女,隔著銀河不能夠見面,倒是讓他得好。
  卻說金人未得二帝以前,只愛玉帛之女,不想中原大事,所以把銀子看得極重;明知段、鬱二人追比不出,也還要留在本朝做個雞肋殘盤,覺得棄之有味。及至此番大捷以後,知道宋朝無人,錦繡中原唾手可得,就要施起仁政來。忽下一道旨意,把十年以內宋朝納幣之臣果係赤貧、不能賠補者,俱釋放還家,以示本朝寬大之意。
  徽、欽二宗聞了此信,就勸段、鬱還朝,段、鬱二人道:
  「聖駕蒙塵,乃主辱臣死之際,此時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隨赴難,豈有身在異邦反圖規避之理?」二宗再三勸諭,把「在此無益,徒愧朕心」的話安慰了一番,段、鬱二人方才拜別而去。
  鬱子昌未滿三十,早已須鬢皓然。到了家鄉相近之處,知道這種面貌難見妻子,只得用個點染做造之法,買了些烏須黑髮的妙藥,把頭上臉上都妝扮起來,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,省得佳人敗興。誰想進了大門,只見小姨來接尊夫,不見阿姐出迎嬌婿,只說她多年不見,未免害羞,要男了進去就她,不肯自移蓮步。見過丈人之後,就要走入洞房,只見中廳之上有件不吉利的東西高高架起,又有一行小字貼在面前,其字云:
  宋故亡女鬱門官氏之柩鬱子昌見了,驚出一身冷汗,扯住官尚寶細問情由。官尚寶一面哭,一面說道:「自從你去以後,無一日不數歸期,眼淚汪汪,哭個不住,哭了幾日,就生起病來。
  遍請先生診視,都說是七情所感,憂鬱而成,要待親人見面方才會好。起先還望你回來,雖然斷了茶飯,還勉強吃些湯水,要留住殘生見你一面。及至報捷之後,又聞得奉了別差,知道等你不來,就痛哭一場,絕粒而死。如今已是三年。因她臨死之際吩咐『不可入土』,要隔了棺木會你一次,也當做骨肉團圓,所以不敢就葬。」鬱子昌聽了,悲慟不勝,要撞死在柩前,與她同埋合葬,被官尚寶再三勸慰,方才中止。官尚寶又對他道:「賢婿不消悲苦,小女此時就在,也不是當日的圍珠,不但骨瘦如柴,又且面黃肌黑,竟變了一副形骸,與鬼物無異;你若還看見,也要驚怕起來掩面而走。倒不如避入此中,還可以藏拙。」鬱子昌聽了,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,叫他回到家中,把兩人的肥瘦比並一番,就知其言不謬。「如今莫說肥者果肥,連瘦的也沒得瘦了,這條性命豈不是我害了他!」就對了亡靈再三悔過,說:「世間的男子只該學他,不可像我。淒涼倒是熱鬧,恩愛不在綢繆。『置之死地而後生』,竟是風流才子之言,不是道學先生的話!」卻說段玉初進門,看見妻子的面貌勝似當年,竟把趙飛燕之輕盈變做楊貴妃之豐澤,自恃奇方果驗,心上十分欣喜。走進房中,就陪了個笑面,問他:「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?閒暇的時節可思量出去之人否?」繞翠變下臉來,隨她盤問,只是不答。段玉初道:「這等看來,想是當初的怨氣至今未消,要我認個不是方才肯說話麼?不是我自己誇嘴,這樣有情的丈夫,世間沒有第二個。如今相見,不叫你拜謝也夠得緊了,還要我賠起罪來!」繞翠道:「哪一件該拜?哪一件該謝?你且講來!」段玉初道:「別了八年,身體一毫不瘦,倒反肥胖起來,一該拜謝。多了八歲,面皮一毫不老,倒反嬌嫩起來,二該拜謝。一樣的姊妹,別人死了,你偏活在世上,虧了誰人?三該拜謝。一般的丈夫,別人老了,我還照舊,不曾改換容顏使你敗興,四該拜謝。別人家的夫婦原是生離,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別,誰想捱到如今,生離的倒成死別,死別的反做生離,虧得你前世有緣,今生有福,嫁著這樣丈夫,有起死回生的妙手,旋乾轉坤的大力,方才能夠如此,五該拜謝。至於孤眠獨宿不覺淒涼,枕冷衾寒勝如溫暖;同是一般更漏,人恨其長,汝怪其短;並看三春花柳,此偏適意,彼覺傷心。這些隱然造福的功勞,暗裡鍾情的好處,也說不得許多,只好言其大概罷了。」
  繞翠聽了這些話,全然不解,還說他:「以罪為功,調唇弄舌,不過要掩飾前非,哪一句是由衷的話。」段玉初道:
  「你若還不信,我八年之前曾有個符券寄來與你,取出來一驗就知道了。」繞翠道:「誰見你什麼符券?」段玉初道:「姨夫復命之日,我有一封書信寄來,就是符券,你難道不曾見麼?」
  繞翠道:「那倒不是符券,竟是一紙離書,要與我斷絕恩情,不許再生癡想的。怎麼到了如今,反當做好話倒說轉來?」段玉初笑一笑道:「你不要怪我輕薄,當初分別之時,你有兩句言語道:『竊效孟姜女之心,兼做蘇蕙娘之意。』如今看起來,你只算得個孟姜女,叫不得個蘇蕙娘,織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。我那封書信是一首迴文詩,順念也念得去,倒讀也讀得來。
  順念了去,卻像是一紙離書;倒讀轉來,分明是一張符券。若還此詩尚在,取出來再念一念,就明白了。」繞翠聽到此處,一發疑心,就連忙取出前詩,預先順念一遍,然後倒讀轉來,果然是一片好心,並無歹意。其詩云:
  疑猜任向怒時分,別有終歡賽雨雲;
  癡學不情思絕斷,思妻倒織錦回文。
  繞翠讀過之後,半晌不言,把詩中的意總咀嚼了一會兒,就不覺轉憂作喜,把一點櫻桃裂成兩瓣,道:「這等說來,你那番舉動竟是有心做的,要我冷了念頭,不往熱處想的意思麼?
  既然如此,做詩的時節何不明說?定要藏頭露尾,使我惱了八年,直到如今方才歡喜,這是什麼意思?」段玉初道:「我若要明說出來,那番舉動又不消做得了。虧得我藏頭露尾,才把你留到如今。不然也與令姐一般,我今日回來,只好隔著棺木相會一次,不能夠把熱肉相黏,做真正團圓的事了。當初的織錦回文是妻子寄與丈夫,如今倒做轉來,丈夫織回文寄與妻子,豈不是樁極新極奇之事?」繞翠聽了,喜笑欲狂,把從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,還說他的恩義重似丘山,竟要認真拜謝起來。
  段玉初道:「拜謝的也要拜謝,負荊的也要負荊,只是這番禮數要行得鬧熱,不要把難逢難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過了。我當日與你成親,全是一片愁腸,沒有半毫樂趣,如今大難已脫,愁擔盡丟,就是二帝還朝,料想也不念舊惡,再做吃醋捻酸的事了。當日已成死別,此時不料生還,只當重複投胎,再來人世,這一對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,不要把人看舊了。」就吩咐家人重新備了花燭,又叫兩班鼓樂,一齊吹打起來,重拜華堂,再歸錦幕。這一宵的樂處,竟不可以言語形容。男人的伎倆百倍於當年,女子之輕狂備呈於今夕,才知道雲雨綢繆之事,全要心上無愁,眼中少淚,方才有妙境出來。世間第一種房術,只有兩個字眼,叫做「莫愁」。
  街頭所賣之方,都是騙人的假藥。
  後來段玉初位至太常,壽逾七十,與繞翠和諧到老。所生五子,盡繼書香。鬱子昌斷弦之後,續娶一位佳人,不及數年,又得怯症而死。總因他好色之念過於認真,為造物者偏要顛倒英雄,不肯使人滿志。後來官居台輔,顯貴異常,也是因他宦興不高,不想如此,所以偏受尊榮之福。可見人生在世,只該聽天由命,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著的。這些事跡,出在《段氏家乘》中,有一篇《鶴歸樓記》,借他敷演成書,並不是荒唐之說。
  〔評〕
  此一樓也,用意最深,取徑最曲,是千古鍾情之變體。
  惜玉憐香者雖不必有其事,亦不可不有其心。但風流少年閱之,未免嗔其太冷。予謂:熱鬧場中,正少此清涼散不得。
  讀《合影》《拂雲》諸篇之後,忽而見此,是猶盛暑酷熱之時、揮汗流漿之頃,有人惠一井底涼瓜,剖而食之。得此一冰一激,受用正不淺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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