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 鶴歸樓第一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風流偏來絕色
詩云:
天河盈盈一水隔,河東美人河西客。
耕雲織霧兩相望,一歲綢繆在今夕。
雙龍引車鵲作橋,風回桂渚秋葉飄。
拋梭投杼整環佩,金童玉女行相要。
兩情好合美如舊,復恐天雞催曉漏。
倚屏猶有斷腸言:東方未明少停候。
欲渡不渡河之湄,君亦但恨生別離。
明年七夕還當期。不見人間死別離,朱顏一去難再歸!
這首古風是元人所作,形容牛女相會之時,纏綿不已的情狀。這個題目好詩最多,為何單舉這一首?只因別人的詩,都講他別離之苦,獨有這一首,偏敘他別離之樂,有個知足守分的意思,與這回小說相近,所以借它發端。
骨肉分離,是人間最慘的事,有何好處,倒以「樂」字加之?要曉得「別離」二字,雖不是樂,但從別離之下,又深入一層,想到那別無可別、離不能離的苦處,就覺得天涯海角,勝似同堂,枕冷衾寒,反為清福。第十八層地獄之人,羨慕十七層的受用,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,想望著三十三天,總是一種道理。
近日有個富民出門作客,歇在飯店之中,時當酷夏,蚊聲如雷。自己懸了紗帳,臥在其中,但聞轟轟之聲,不見嗷嗷之狀。回想在家的樂處,丫鬟打扇,伴當驅蚊,連這種惡聲也無由入耳,就不覺怨悵起來。另有一個窮人,與他同房宿歇,不但沒有紗帳,連單被也不見一條,睡到半夜,被蚊虻叮不過,只得起來行走,在他紗帳外面跑來跑去,竟像被人趕逐地一般,要使渾身的肌肉動而不靜,省得蚊虻著體。富民看見此狀,甚有憐憫之心。不想哪個窮人不但不叫苦,還自己稱贊,說他是個福人,把「快活」二字叫不絕口。富民驚詫不已,問他:
「勞苦異常,哪些快樂?」哪窮人道:「我起先也曾怨苦,忽然想到一處,就不覺快活起來。」富民問他:「想到哪一處?」
窮人道:「想到牢獄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狀,此時上了甲牀,渾身的肢體動彈不得,就被蚊虻叮死,也只好做露筋娘娘,要學我這舒展自由、往來無礙的光景,怎得能夠?所以身雖勞碌,心境一毫不苦,不知不覺就自家得意起來。」富人聽了,不覺通身汗下,才曉得睡在帳裡思念家中的不是。
若還世上的苦人都用了這個法子,把地獄認做天堂,逆旅翻為順境,黃連樹下也好彈琴,陋巷之中盡堪行樂,不但容顏不老,須鬢難皤,連那禍患休嘉,也會潛消暗長。方才哪首古風,是說天上的生離勝似人間的死別,我這回野史,又說人間的死別勝似天上的生離,總合著一句《四書》,要人「素患難行乎患難」的意思。
宋朝政和年間,汴京城中有個舊家之子,姓段名璞,字玉初。自幼聰明,曾噪「神童」之譽。九歲入學,直到十九歲,做了十年秀才,再不出來應試。人間他何故,他說:「少年登科,是人生不幸之事。萬一考中了,一些世情不諳,一毫艱苦不知,任了癡頑的性子,鹵莽做去,不但上誤朝廷,下誤當世,連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誤了,未必能夠善終。不如多做幾年秀才,遲中幾科進士,學些才術在胸中,這日生月大的利息,也還有在裡面。所以安心讀書,不肯躁進。」他不但功名如此,連婚姻之事也是這般,惟恐早完一年,早生一年的子嗣,說:
「自家還是孩童,豈可便為人父?」又因自幼喪親,不曾盡得子道,早受他人之奉養,覺得於心不安。故此年將二十,還不肯定親。總是他性體安恬,事事存了惜福之心,刻刻懷了凶終之慮,所以得一日過一日,再不希冀將來。
他有個同學的朋友,姓鬱,諱廷言,字子昌,也是個才識兼到之人,與他的性格件件俱同。只有一事相反:他於功名富貴看得更淡,連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並不思量,覺得做官一年,不如做秀才一日,把焚香揮麈的受用,與簿書鞭樸的情形比並起來,只是不中的好;獨把婚姻一事認得極真,看得極重。他說:「人生在世,夯事可以忘情,只有妻妾之樂、枕席之歡,這是名教中的樂地,比別樣嗜好不同,斷斷忘情不得。我輩為綱常所束,未免情興索然,不見一毫生趣,所以開天立極的聖人,明開這條道路,放在倫理之中,使人散拘化腐。況且三綱之內,沒有夫妻一綱,安所得君臣父子□五倫之中,少了夫婦一倫,何處盡孝友忠良?可見婚娶一條是五倫中極大之事,不但不可不早,亦且不可不好。美妾易得,美妻難求,畢竟得了美妻,才是名教中最樂之事。若到正妻不美,不得已而娶妾,也就叫做無聊之思,身在名教之中,這點念頭也就越於名教之外了。」他存了這片心腸,所以擇婚的念頭甚是激切。只是一件:「要早要好」四個字,再不能夠相兼,要早就不能好,要好又不能早。自垂髫之際就說親事起頭,說到弱冠之年,還與段玉初一樣,依舊是個孤身。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,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。
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,還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;不像他爬起爬倒,怨悵天公,趕去趕來,央求媒的,受了許多熬煉奔波之苦。
一日,徽宗皇帝下詔求賢,凡是學中的秀才,不許遺漏一名,都要出來應試,有規避不到者,即以觀望論。這是什麼緣故?只因宋朝的氣運一日衰似一日,金人的勢燄一年盛似一年,又與遼夏相持,三面皆為敵國,一年之內定有幾次告警,近邊的官吏死難者多,要人銓補。恐怕學中士子把功名視作畏途,不肯以身殉國,所以先下這個旨意,好驅逐他出山。
段、鬱二人迫於時勢,遂不得初心,只得出來應舉。作文的時節,惟恐得了功名,違了志願,都是草草完事,不過要使廣文先生免開規避而已。不想文章的造詣,與棋力酒量一般,低的要高也高不來,高的要低也低不去,鄉會兩榜都巍然高列。
段玉初的名數,又在鬱子昌之前。
卻說世間的好事,再不肯單行,畢竟要相因而至。鬱子昌未發之先,到處求婚,再不見有天姿國色,竟像西子王嬙之後,不復更產佳人;恨不生在數千百年之先,做個有福的男子。不想一發之後,到處遇著王嬙,說來就是西子;虧得生在今日,不然,倒反要錯了機緣。
有一位姓官的仕紳,現居尚寶之職。他家有兩位小姐,一個叫做圍珠,一個叫做繞翠。圍珠係尚寶親生,繞翠是他姪女,小圍珠一年,因父母俱亡,無人倚恃,也聽尚寶擇婚。這兩位佳人,大概評論起來都是人間的絕色,若要在美中擇美,精裡求精,又覺得繞翠的姿容更在圍珠之上。京師裡面有四句口號云:
珠為掌上珍,翠是人間寶;王者不能兼,舍圍而就繞。
為什麼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見面,竟拿來編做口號傳播起來?
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選妃之詔,民間女子都選不中,被承旨的太監單報她這兩名,說:「百千萬億之中,只見得這兩名絕色,其餘都是庸材。」皇上又問:「二者之中,誰居第一?」太監就丟了圍珠,單說繞翠。徽宗聽了,就注意在一邊。所以都人得知,編了這四句口號。
繞翠將要入宮,不想遼兵驟至,京師閉城兩月,直到援兵四集,方得解圍。解圍之後,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,說:
「國家多難之時,正宜臥薪嚐膽,力圖恢復。即現在之嬪妃,尚宜縱放出宮,以來遠色親賢之譽,奈何信任讒閹,方事選擇?如此舉動,即欲寇兵不至,其可得乎!」
徽宗見了,覺得不好意思,只得勉強聽從,下個罪己之詔,令選中的女子仍嫁民間。故此,這兩位佳人前後俱能倖免。
官尚寶到了此時,聞得一榜之上有兩個少年,都還未娶,又且素擅才名,美如冠玉,就各央他本房座師前去作合。
鬱子昌聽見,驚喜欲狂,但不知兩個裡面將哪一個配他?
起先未遇佳人,若肯把圍珠相許,也就出於望外。此時二美並列,未免有舍圍就繞之心,只是礙了交情,不好薄人而厚己。
誰料天從人願,因他所中的名數比段玉初低了兩名,繞翠的年庚又比圍珠小了一歲,官尚寶就把男子序名,婦人序齒,親生的圍珠配了段玉初,撫養的繞翠配了鬱子昌。原是一點溺愛之心,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親女婿,好等女兒榮耀一分,序名序齒的話都是粉飾之詞。
鬱子昌默喻其意。自幸文章欠好,取得略低,所以因禍得福,配了絕世佳人;若還高了幾名,怎能夠遂得私願!段玉初的心事又與他絕不相同,惟恐志願太盈,犯造物之所忌。聞得把圍珠配他,還說世間第二位佳人不該為我輩寒儒所得,恐怕折了冥福,虧損前程。只因座師作伐,不敢推辭,哪裡還有妄念!
官尚寶只定婚議,還不許他完姻,要等殿試之後授了官職,力才合巹,等兩位小姐好做現成的夫人。不想殿試的前後,卻與會場不同,鬱子昌中在二甲尾,段玉初反在三甲頭。雖然相距不遠,授職的時節,卻有內拴外補之別。況且此番外補,又與往歲不同,大半都在危疆,料想沒有善地。
官尚寶又從勢利之心轉出個趨避之法,把兩頭親事調換過來。起先並不提起,直等選了吉日,將要完姻,方才吩咐媒婆,叫她如此如此。這兩男二女總不提防,只說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議之人,哪裡知道金榜題名就是洞房花燭的草稿,洞房花燭仍照金榜題名的次序,始終如一,並不曾紊亂分毫。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間第一位佳人,心高志大的雖不叫做吃虧,卻究竟不曾滿願。可見天下之事都有個定數存焉,不消逆慮。
但不知這兩對夫妻成親之後,相得何如,後來怎生結果,且等看官息息眼力,再演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