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喜得妻鴉鳳同巢 苦存兒神明皆佑

  詞曰:
  誰人不願多嬌婦,富足能消受。得好已從歡,被衾貪戀,難免堂前嘔。
  醉卻不勝杯後酒,力疲耕畝。騰挪且轉肩,默默風情,已托花和柳。
  --右調《醉花陰》
  話說柳媒婆說得十分動火,顛穩了利大郎,遂乘機說明道:「也無甚別事,只因他生得標緻異常,任員外十分得意,未免受寵,不是原封。今因他家奶奶不容,急要拆開他二人,故此不要重價。又因員外吩咐,要配個一夫一婦。若是肯與人做妾,就是一百兩也有人肯出的。」利大郎聽了十分歡喜道:「如今世界哪裡認得這些真。只要他做人好,不在原封不原封。」利媽媽聽了,連連搖頭道:「後生家曉得甚麼事,你只顧眼前,不慮日後。他既是任員外心愛之人,一時被主娘炒鬧不過,忍氣賣他。倘嫁到我家來,藕斷絲連,私心未已,常來走動,我一個清白人家,成甚模樣?這般親事實難領命。」柳媒婆聽了說道:「呵呀呀,你這老人家說話忒不圓活,忒不聰明。任家是有任家的規矩,你家自有你家的規矩。今在任家是為使女,焉敢違逆家主?巴不得奉承得家主喜歡,一生受用不了。今既到你家來,就是你家的媳婦了,豈有不守丈夫規矩?況且任員外是個富翁財主,出入有多少跟隨,好不尊重體面,怎肯到你這磨豆腐的人家來?你自己不覺這滿屋裡都是豆猩氣、酸水臭?
  兩條板凳,一張四腳牀,且問你請他坐在那裡?你看地下骯骯髒髒,他一雙大紅方舄鞋,叫他立在那裡?若要你一杯好茶,諒你也拿不出來。你忒看尊了自家,將一個萬貫的財主看輕了。
  我倒一片好心為你,你倒做起身分來。只怕你錯過了喜神方了,罷罷,不害了這嬌滴滴的媳兒到你家來受苦,咒罵我不了。」
  說罷立起身就走。
  利媽媽見他好一張媒婆嘴,正欲說他,只見兒子將他一把扯道:「柳媽媽不要性急,你說的是句句正理。我母親坐在家中,不曉事的人,莫要怪他。須看我面上,總承了我。」利媽媽見兒子如此,只得轉口說道:「是我一時淺見唐突,不必較量。」遂留他坐下,一面收拾酒飯管待柳媒婆,又一面進房取出一個包兒,是他積年藏起的銀子,叫兒子稱了十兩,用紅紙包好,又稱了三兩,共是兩封,付與柳媒婆。柳媒婆道:「不是我方才要衝撞你老人家,實是難得這頭好親事。明日是黃道吉日。今日已晚,我且帶回家中,明早送去。你也家中收拾起來,打點轎子,料理諸事,等我來同去。」說罷,竟自歸家。
  到了次早,將三兩稱了一兩,與十兩一封,帶在身邊,便走到任家,見了強氏說道:「我為了奶奶這件事,昨日出了門,至今還不曾住腳。」強氏聽了笑道:「這樣說來,你昨夜不睡竟走到天明了?」柳媒婆笑道:「我的奶奶,你就不容我說句討好的話兒。」強氏道:「你今可曾尋得有人家麼?」柳媒婆道:「我尋來尋去,俱是有了銀子的,就有了老婆;沒有老婆的,又沒有銀子。一時再不得湊巧,只得尋了一個嘉善城外有名數一數二,本少利多的財主,方敢來說這春桃姐哩。」強氏道:「財主不財主,我都不管。只要拿得銀子來,就與他人了。」柳媒婆便在袖中取出一封紅紙包打開,放在桌上說道:「這是四錠零六件,俱繫足色紋銀。這另外一兩做使用,奶奶可替他分散與眾人買酒吃。」強氏將銀子收下。任員外忍不住便問道:「你說的果是甚麼樣人家?可是一夫一婦?」柳媒婆道:「若不是一夫一婦,怎敢來說。我的面孔,不是老員外打巴掌的所在。他家母子過活,就住在我家斜對門。姓利,是個做豆腐的。」任員外聽了,只是搖頭歎息。春桃在旁,先前聽見說是有名的財主,心下十分喜歡。今聽見說出是做豆腐的,便十分氣惱。欲待上前打罵他一番,摜丟他的銀子,趕他出去。卻見強氏如羅剎女一般坐著,又見將銀子收了,便急得沒法,不覺失聲哭泣。
  柳媒婆見春桃有不願之意,便連忙說道:「春桃姐,你想是怪我錯尋了人家了。我做媒的這雙眼睛是相女配夫,從來會嫁的嫁對頭,不會嫁的嫁門樓。他是個未發跡的財主,你是個已破身的女娘。你今這般年少,他也是個俊俏後生。你若嫌他生意低微,豈不曉得若要富磨豆腐?又說是閻羅王賣豆腐,小鬼也不敢進門。你今嫁了他,包你無災無難,發財發福。一對少年夫妻,恩恩愛愛。只怕到那時節你就忘了我這柳媒婆了。」
  一時說得任員外、強氏與使女、僕婦大家俱笑起來。連春桃也笑個不住。柳媒婆也笑道:「我就住在斜對門,明日做了鄰居,正有得同你說笑話哩。」強氏遂留他吃了個酒飯。柳媒婆道:「我今回去叫他晚上來抬便了。」說罷謝出。任員外只暗暗歎氣,只得去袖了一包銀子,乘空遞與春桃,說道:「今日你我分離,使我寸心如割。欲要勉強留你在家,又恐被他磨折,反為不美。故此硬了心腸,嫁你出去。或者天有見憐,日後相逢,也不可知。我今帶得些須,你拿去使用。」
  說罷淚流不止。春桃聽了,不勝痛哭道:「我蒙員外抬舉,止望長久,與員外生得一男半女,報答員外。誰知奶奶狠毒,立刻拆開。這般恩情叫我一時如何捨得員外?不知何日方能報恩。
  」任員外聽了,一時兩淚交流。兩人摟抱而哭。正在難捨難分,不期強氏曉得,走來一頓喝罵,二人只得放手。
  到了將晚,柳媒婆已領著一乘小轎子歇在門外,自己走進來說知。便催春桃打扮。
  春桃只得梳洗,更換衣服。又將房中動用之物細細收拾,付與柳媒婆拿出。然後來拜別員外、奶奶,磕了四個頭道:「多蒙員外、奶奶恩養成人,日後當圖報德。」強氏道:「這也不勞你圖報。」便兩眼看著任員外。任員外只是舉袖拭淚,不敢做聲。春桃拜完又與同輩作別。大家流淚了一番,又看了任員外一眼,方同著柳媒婆走出前廳。任員外的兩腿趑趄,要出來送他,卻被強氏一頓「老沒廉恥」,任員外只得忍氣吞聲,看著春桃走出。
  春桃出了大門,柳媒婆扶他上轎。一路抬出城來。到了利家相近,方有樂人吹吹打打,火爆流星,迎請到門。
  到了堂中,柳媒婆扶著春桃下轎,與利大郎同拜了天地,又拜了婆婆,同入房中,吃合歡杯。
  春桃一向在任家住的是高堂大廈,今走到小屋裡來,不覺得一時局侷促促。又見房中箱籠全無,牀帳欠好,心中好生不悅。又鼻內一陣陣的氣息難聞,只滿眼流淚,欲思嘔吐,忙叫柳媒婆近身悄悄說道:「我箱中帶得有沉速香,你與我取些出來燒燒。」遂將鎖匙付出。柳媒婆開箱取了些出來,一時焚起。
  因笑說道:「娘子這樣趣人,大郎也是趣物。如今恩恩愛愛,如魚得水。生男育女,做起人家來,也不在我做媒一場。」說罷,便來送酒奉菜。春桃只略略吃些,便在燈下偷看新郎。早看見他唇紅齒白,身體豐腴,心內轉了一念,就不流淚。又坐了一會,柳媒婆叫人進來,收去酒肴。扶了春桃向牀上坐著,又與他將被窩薰,薰得香香噴噴,笑道:「好讓你二人做好事,我不來照管你了。」便用手將房門掩上,自到堂中吃酒去了。
  這利大郎雖然年紀二十一二,卻是未破身的童男。在燈下看見新人,果然標緻,又聞了這些從未見面的好香,心中只是劈劈的亂跳。亂跳了一會,一時便忍不住,忙立起身走近牀邊,低低說道:「夜已深矣,請娘子睡罷。」便笑嘻嘻來替春桃解衣鬆扣。春桃故意推阻了一番,見新郎情極,低低笑說道:「不要心慌,讓我慢慢脫去。」遂自脫完,止留小衣未脫,自入被而睡。利大郎即便吹燈上牀,鑽人被來,將春桃摟摟抱抱,逼他去了小衣。春桃久知情味,便不推辭。利大郎便翻身□著源頭,卻不費一毫力氣,早已鑽鑽研研,各得其如。怎見得,但見:
  一個是知情女子,一個是年少兒郎。知情女子迎合來,似柳舞花飛;年少兒郎進退時,如蜂爭蝶攘。
  這個喜孜孜,乍吃甜頭;那個笑嘻嘻,今宵快意。東西搖蕩,引逗的魄散瑰飛;上下鑽研,挑撥滿身蘇骨軟。霎時間雨散雲收,頃刻裡掩旗息鼓。
  兩人一番快樂,春桃心中十分快暢,遂歡然而睡。到了天明起來,利大郎同春桃拜見母親以及眾親戚。親戚見新婦人物齊整,俱喝采叫好。有的暗暗替他歎息。利大郎與母親備酒管待諸親。春桃在房中將帶來的衣帳被褥盡行換過,又東擺西設,另是一番好看。他只坐在房中,燒香吃茶,只等夜間與利大郎作樂。
  不覺過了三朝九朝,又是滿月。滿月之後,利媽媽對兒子說道:「我們是生意人家,一日不做,一日不活。今有月餘不做生意,將來柴米欠缺。明日是好日,你去買了豆來。」利大郎聽了,沉吟半晌道:「生意雖然要做,須再過幾日,我有道理。」利媽媽只得依他。
  又過了數日,又再三催促,利大郎只得去買了豆回來,因悄悄對母親說道:「媳婦新來,又且不慣做我們的事,我且同母親做去,慢慢教他方是道理。」利媽媽聽了,便冷笑了兩聲。
  到了三更時候,利媽媽連忙起來,洗鍋抹灶,料理了半晌。
  只不見兒子出房,便忍不住叫了數聲。利大郎聽見方才答應,又隔了一會,只得披衣而起。一時驚醒了春桃,春桃連忙摟住道:「這半夜三更,正然好睡,你為何起來?」利大郎道:「娘叫我去磨豆腐,明日要做生意了,故此不得奉陪你。」春桃只得放他起身出去。他母子二人一時磨將起來,直鬧至天明。
  只苦得春桃在牀上,耳根邊直搖晃的亂響,一時那裡還睡得著?
  竟醒至天明,只得穿衣下牀,卻見利大郎手中拿著一碗漿皮來,道:「你可趁熱吃了。」春桃道:「你放在桌上,我自來吃。」
  這日利大郎賣了些銀錢,就去買些酒肉來家。利媽媽見了甚不歡喜。因是初次,不好說他。
  到了夜間,利大郎與春桃上牀,各乘著酒勁又風流了一番。
  春桃因說道:「為人在世,日間辛苦,全靠夜裡安眠,做些風流趣事。你今做這生意,甚非常法。」利大郎道:「行業落在中,這也沒奈何的事,辛苦也說不得。」春桃道:「你何不日裡做了日裡賣,或者今日做了明日賣,何必定要在三更半夜起來?我昨夜被你們亂了半夜,我只睡著看著天明。」利大郎道:「這件生意全靠夜裡做了早上等人買去吃飯。若錯過了時辰,就買得少了。」說罷二人睡去。自此利大郎只同著母親做活。
  過不多日,春桃只覺氣促身粗,方知是有了身孕,利大郎不勝歡喜。春桃一發裝腔作勢,吃現成茶飯。又過了多時,忽一日腹痛起來。利大郎知是分娩,忙去叫了穩婆來家,只守到半夜,春桃竟生下一個兒子。穩婆連忙洗浴包好,送與春桃。
  春桃知是兒子,心中暗暗歡喜。利大郎見了,也不勝歡喜。連忙報知母親。利媽媽初然聽了,亦甚喜歡。因將手指一算,不勝叫苦。忙叫兒子到面前,說道:「從來懷胎必須十個月方得分娩。就不足月,也須要九個月。再或是八個月。今媳婦自嫁過來尚未滿六個月,忽然分娩,這是在任家不□進,是任家的孽種。趁今尚無人知覺,你作速進房去,將這孽種拿出門撇在塘中淹死,免得日後被人談笑。」利大郎聽了母親之言,便轉身就走。
  此時春桃在牀上抱著這孩子在燈影下細看,卻見這孩子頭圓面方、眉端目正,不勝歡喜道:「也不在與任員外擔驚受怕恩愛一場,留得他種,日後養大,使他領去,□不絕他宗嗣,報他求子之苦。」正在歡喜之際,不期利大郎氣呼呼走近牀邊,欲用手在春桃手中來搶這孩子。春桃忽抬頭見他顏色不善,一時心中動疑,忙將這孩子藏入被中問道:「你做甚麼?」利大郎道:「我來要看這孩子一看。」春桃道:「你方才看過了,你我養的,你明日正有得看,不在此一時。」利大郎聽了,便攢眉搖頭道:「未必,未必。」便來揭被。春桃一時著急,只得說道:「我與你恩愛夫妻,有話須對我說明,不可造次,傷損我命。」利大郎是老實人,見說著恩愛,又說傷命,便住了手。將母親叫他淹死這孩子細細說明。
  春桃聽了不勝著驚。驚定了半晌,因有了主意。便哄著利大郎道:「你這人真是老實,信了不通世事之言。教我如何依得古法?當時古法,男子三十而娶,女子二十而嫁,男克女足,故能懷胎十月,而生男女。你今年二十二,我今年十八,皆未滿足。若是得孕減半算來,該是五個月分娩,只因你我俱在半中,放此六個月生了,正合時宜。你不要聽他老人家背時之見,害得你我無男無女,他方才快活。不知他是何主意,就是依他說該十個月分娩,說這孩子是任員外的種,我嫁到你家也是六個月了,他止得四個月的種。若四六算來,你下的種豈不比他更多。你也是有分的子息。你不見有的人還要去過繼螟嶺?就是真正任家的種,你今現成做爺,等他日後長成有個幫手。況且救人一命,陰功不小。我今正做若婦,九死一生之際,你若將他淹死,我命亦難存活。往日與你夫妻情分,你俱丟在那裡去了?」
  利大郎細細聽明,說道:「你的說話句句有理,若聽了他淹死,你必要尋死覓活,決然弄出事來。我掙了多年,方得娶你,倘弄得家破人亡,悔也遲了。」說罷便出房去,打發穩婆出門,進房來服事春桃,春桃方才放心。這利媽媽見兒子不依他,心中十分氣惱,且按下不題,正是:
  當時驚恐放鴛儔,今為存兒不避羞。
  莫道冥中無果報,早從五夜喚回頭。
  卻說春桃極力保全任員外的血胤,不使他絕了戚嗣,一種善念早被夜遊神細細報知本縣城隍。
  城隍見報不勝驚喜,遂叫降善司道:「你可去查任員外可該有子,春桃福祿如何,速速查來以彰報應。」降善司即去查明,來稟道:「任員外無子,皆因與強氏前世有仇,不容娶妾,以致半生無兒女之緣,卻與春桃有未了宿緣,生子卻被利家溺死。春桃雖嫁利大為妻,但春桃前生有負情人,今生相見被迷,合受惡死償還,並無福祿,不久歸陰。」遂又將未來之事細細說出。城隍聽了又問道:「任員外做人可該絕嗣?」降善司道:「任員外處世並不苛刻,忠厚有餘,只等他妒婦命終,方娶妾生子。」城隍聽了,沉吟了半晌,不勝歡喜道:「吩咐降善司在春桃名下增其福祿。夫婦偕老,其子後歸任家。」又喚兩名鬼卒,到任家去如此這般,臨時勿換,鬼卒領命而去。各各施行,且按下不題。
  卻說春桃自從生了這個兒子,不勝歡喜。到了滿月之後,替兒子取名天寄,便又打扮得妖妖嬈嬈,抱著兒子常立在門前。
  利媽媽看在眼中十分不快,便漸漸的發話道:「嫁富貴行富貴,嫁貧賤行貧賤。若是命好,也不嫁到我家來了。實指望有了媳婦替我些力,至叫我辛辛苦苦,他到安安閒閒,吃著自在飯兒,抱著個雜種。有甚臉嘴立在門前,也不怕人談論?」春桃先前聽了,只忍氣吞聲,不敢回言,只在房中暗暗哭泣。
  常言道:婆婆瑣碎,媳婦兒頑。到後來,忍不住便接言回語,說到婆媳十分不投,時常吵鬧。虧得利大郎夜間篤責妻子,日間解勸母親。不期這利媽媽思前想後,以已守寡多年,養大了兒子,討了媳婦,吃碗自在茶飯。誰知討了這個媳婦來家,貪吃懶惰,連兒子也是這般起來,弄得門前生意蕭條,便十分氣苦,漸漸的氣出病來。日積月累,服藥無效。將及臨終,因對兒子說道:「我當初原不肯叫你討他,只因你不信我。只怕我死之後你的苦就來,還要替你裝門面壞名頭。你若肯甘心便罷;若不情願,可聽我言,速速尋人打發去了,還是利門有幸。
  」說到傷心,一時痰塞,到了半夜而死。利大郎不勝痛哭,與春桃守到天明。幸喜得利媽媽有些積蓄,便拿來買了衣衾棺木,不日成殮,停在堂中,受親鄰弔奠。守到七終,春桃便叫抬了出去。利大郎道:「一時怎得有銀子抬?且過此時再處。」春桃便將任員外付他的銀子取了些出來,道:「夠他入土了。」利大郎見了銀子,不勝歡喜。過不多日就叫些人抬上祖墳,不日埋葬回家。自此夫妻過日,不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來。
  春桃無拘無束,有時高興,便幫著做些豆腐。做了一日,倒歇了兩日,時常回人。及至做了,這些人家不曉得,又在別處買了。家中十分清淡,春桃又日日少不得葷酒,只得將身邊之銀今日也用些,明日也用些,漸漸用完。利大郎見無來路,只得苦掙做了幾箱豆腐,賺錢養他,將就過著日子。
  過了年餘,這春桃便漸漸的短歎長吁。不是去對鏡咨嗟,就是停針不語。利大郎見了,曉得家中淡薄,只得勉強買些葷菜好酒,要奉承他歡喜。每日到夜,兩人吃一壺上牀。不期再博不得春桃如前之歡容笑口。誰知春桃之意不在酒而別有在也。
  你道這是為何?
  大凡人之情慾在於飽暖。這利大郎先前是新娶,家中之事俱是他母親料理,不致十分窮迫,故此與春桃竭力綢繆。春桃有此消遣,早間起來巴不得到夜。家中無柴無米,絕不與他相干,只圖他的快樂,所以日月容易過去。不期這利大郎死了母親,一時自己當家,苦掙過日,不到半夜就起來挑水劈柴,燒火磨豆,大片精神皆為在銀錢之上。辛苦了一日,到了夜間上牀,雖有少年心性,未免不如當日,只草草完局而已。然雖不能盡春桃之興,而春桃尚可少伸其渴,也還不致十分愁苦。不意近來利大郎口乏肥甘之美,身任筋骨之勞,漸漸的心不在焉。
  但心乃身之帥主,故眼耳鼻舌以及舉動之物,皆是兵卒。心能運動於中,則外面的兵卒呼吸皆靈,而為我用。兵之所恃,又在糧足,糧足則兵強,糧乏則兵疲。今利大郎的主帥怠矣,糧乏矣,兵疲矣,又焉能披堅執銳,斬關破圍?非不為也,是誠不能也。而春桃之春情未減,花貌依然,毋怪於歡寡悲殷,愁煩心晦。又豈肯自棄自情?故拂鏡以修眉,開奩而調粉,不撫兒懷舊,則顧影自憐,如此已非一日。到了後來,又觀現在而生憐,只得出房,相幫利大郎做些輕戶生活,在灶上揭些腐皮。
  到日間閒了,便抱了天寄在門前,或探半面,或得笑聲。
  一時間傳得與近街坊,俱說利大郎的妻子標緻,因而人人羨慕,說他家的豆腐好吃,俱到他家來買,一時生意十分興盛起來。
  也就有幾個少年輕薄後生,往來窺看,漸漸的捱入門來,與春桃傳言色笑。春桃不推不阻,引得這幾個後生顛顛倒倒,皆從五更到他家來買漿皮兒吃。利大郎只在灶前燒火,春桃只在灶上料理,與這一起後生傳碗遞盞,不是在手上傳情,就是在腳下丟意,春桃只笑不語。利大郎有時看見,竟做不知。原來他的生意近來全虧春桃招攬,主顧大半是吃漿皮的,人多,就做了豆腐,不到日中就完。這利大郎心中十分歡喜,竟將春桃做了一個豆腐招牌,卻只是不離家遠出。春桃雖與這理解事後生眉眼傳情,卻無用武之地,只索按住心猿。這些人見他天天寸步不離,只好做個望梅止渴。但這一望想念之時不能已已,日日走來希圖博一面一笑之時。又一日平明時候,走進一個人來,買腐漿皮吃,與春桃四目而視。這人吃完出門而去。
  只因這一去,有分教:見色施金,見金舍色。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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