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賞花得野食 貪美願攀親
詞曰:
衰老朽,不復尋花問柳,恰喜貓兒真困酒,情去圖歡偶。
少壯孤單曠只,細聽媒人聲口,嬌若海棠白似藕,願結駕凰友。
--右調《謁金門》
話說前朝末年,嘉善縣縣中有一人姓任,名三畏,字去非。
他靠祖上傳遺,真是家中倉庫連廒,金銀過鬥。後來年紀大了,合縣人皆奉承他財主,俱叫他是員外。
這任員外一生受用,只有一件缺陷,是他的日夜憂愁,敢怒而不敢言者。你道他為著甚麼事?原來這任員外的妻子強氏是舊家之女,姿色出眾,嬌養習成。當初嫁了任員外,夫妻極是恩愛,從無閒言。只因過於恩愛,未免曲意奉承。曲意奉承,則強氏專權專寵,漸漸受其所制。受其所制,則惟命是從,而吃醋之事日生矣。故此任員外一生被這強氏縛手縛腳,房中使女、僕婦雖多,從不敢與他接談靖笑。家中尚然如此,則外面的閒花野草不問可知矣。
但從來妒婦少育,不期成親二十餘年,強氏絕不生育。任員外每每托言比喻,或親戚朋友生了子女來報喜者,任員外故意在強氏面前稱揚贊羨。強氏探知其意,便變色說道:「人能生育,皆係男人。你今力量不濟,不能生育,不去抱慚自恥,怎麼到嗟怨我起來?難道我自己會生!你今嫌我不能生育,故此在我面前說張道李,指望我與你討妾生子。古語說得好,男子四十無兒方娶妾。你今尚不有四十,怎麼想起這等癡念!又焉知我不能生子。只要你會掙,包你生得出來!」任員外一片癡心,指望有些光景,不期被強氏一頓埋怨說他沒用,心中甚是不服,卻不敢回言,只得笑著笑臉說道:「我並無此意,你不要疑心錯怪了我。我如今只得極力掙一掙看。
」強氏方笑道:「這才是正理。」自此二人又掙了十餘年,子女之事全無影響。
任員外方才著急,要想活動活動。不過強氏見他存心不善,一發防閒,竟寸步不離。看任員外或在當鋪算帳,或在銀房查點,他必雙出同歸。若是出門赴席,並慶賀弔慰之事,不能同去,卻使個心腹小童往來傳報。若有人在員外面前叫他娶妾生子之事,小童報知,回來必有一番吵鬧。弄得這任員外垂頭喪氣,以後連門楹也不敢跨出,有慶弔之事,俱叫伙計們代行,他只在家中守著強氏過日。
又過了幾年,任員外已是五十上下,強氏見他年已老成,況且向來並無苟且之事,也就不甚緊防。任員外見他不似前番苛刻,又未免放不下生子的心腸,便時常哀求懇告。強氏說道:「再過幾年,我也少不得要為你設法。」任員外見他許肯,就似奉了聖旨的一般好不歡喜。正是--
娶妾又怕妻,心中卻想兒。
得他心肯日,是我運通時。
到了一日春天,後園中海棠盛開,任員外吩咐僕婦備酒在園中,邊同了強氏步入園來。在花下賞玩了-番,又攜手上了假山,眺望了一回,又到亭上來坐坐。眾使女已將酒肴設席在海棠花下,來請員外奶奶飲酒。
二人便來坐下,對面而飲。果然富室之家,珍饈具全,酒係隔年。兩人便說說笑笑,飲了半晌。強氏說道:「賞花若不飲醉,也覺得沒興。」任員外道:「奶奶說得有理。」兩人一時開懷,竟猜拳行令起來。不期強氏連輸了數拳,卻又不肯服輸。任員外笑道:「奶奶住了罷!」強氏道:「我從來拳好,怎麼今日作起怪來,不贏你二拳我也不住。」遂又猜猜豁豁。
不期事有湊巧,強氏又是連輸。只得吃了幾杯急酒,又因心下不快,不覺一時酒湧上來,連忙伏在桌上。
任員外見他醉了,自己也有三分酒意。見這幾個使女在旁,雖不敢說話,卻用眉目暗挑,勾引得這幾個使女皆掩袖而笑。
內中有一個春桃,年紀長成,甚是丰韻。任員外一向留意,今又十分注目。只礙著這老虎在旁,兩人不敢近身。又恐強氏假醉,遂輕輕對強氏說道:「奶奶回房去罷。」又用手在他肩上試探,強氏全不做聲,只呼呼的沉睡。任員外因對使女說道:「奶奶醉了,恐他身上寒冷,你們去叁綿衣來。內中一個便去取衣。只見春桃說道:「我們在此無益,不如去玩玩再來。」這幾個使女便各自走開。春桃怛怛惶惶,走到各處,在那裡攀花撲蝶,自取其樂。任員外看了一會,一時心蕩起來。見使女拿了綿衣走到,便接來輕輕的蓋在強氏背上,見他全無醒意,便色膽如天,忙起身來尋春桃。
春桃見他走來,便回頭笑了一笑,走在假山旁邊立著。任員外疾忙走到,滿臉堆笑道:「春桃,我同你到假山洞中去看看景致。」春桃笑道:「裡面沒有甚景致,我不去。」任員外道:「包你有好所在。」遂一手來扯,春桃含笑同走入洞中。任員外便一把摟住道:「我一向想你,恨無便處。今日緣法已到,萬萬不可錯過。」春桃笑道:「員外不可如此,奶奶知道不是當耍的。」故意用手來推。任員外便攔腰抱定道:「只要好姐姐救我。」遂按倒在假山石上,用手脫去小衣,分開兩股,春桃推阻了一番,便假脫手放鬆,任員外疾忙湊合。春桃尚是含羞,未免作愁苦之態。任員外見了,十分憐惜。遂款款輕輕,既而春桃兩頰微紅。任員外歡好多時,方才完事。忙扶春桃而起,為他理髮整衣。春桃笑道:「今日蒙員外收錄,賤妾不敢推辭。日後幸勿忘情。」任員外道:「感念無時,何敢忘也。今後有空,千萬相會於此。」春桃點頭含笑而去。任員外便驚驚喜喜,以為自有生以來未有如此之樂,遂慢慢走至強氏身邊。
強氏尚在沉睡,便叫眾使女收去酒肴。又坐伴了半晌,方叫醒了強氏,同扶入室而寢。正是:
猛虎猶能會捋鬆,銅牆也可作穿窬。
用婢不如偷用好,恩情只在半須臾。
自此任員外吃著甜頭,兩人打得火滾般熱。只是沒處下手,便暗暗算計了一番。
一日,對強氏說道:「我今年老,又不出門,銀錢帳目自有伙計料理,並不經心。又無兒女娛樂,白日無可消遣。我想起來園中花果,若無人分心灌溉培植,則花果不能鮮妍,不能供我二人賞玩,我如今須得或早或晚到園削繁扶萎,以待開放之時,我同奶奶去賞玩。你道何如?」強氏聽了並不疑心,不勝歡喜道:「此是種花幽雅之事。在家盡可做得。」任員外見他許允,十分歡喜,便暗暗通知春桃。春桃來假山洞中,兩人無所不為,恣情取樂。自此習以為常。不是你來等我,就是我來候你。任員外吩咐眾使女,俱要遮瞞,不可使奶奶曉得,倒也一分秀密。
如此已非一日,誰知這件事再不能瞞得到底。
忽一日,強氏在房中叫春桃近身服事,在無心中將春桃一看,只見面貌行動以及聲音皆非往昔。強氏看在眼中,心內暗暗驚疑,卻無實據,不便發作。因暗想道:「家內並無閒雜人,怎麼這丫頭眉散乳高,聲音全換?」想了半晌,不覺恨氣直衝,毛發皆豎起來,卻又躊躕。便又按定了性子,遂暗暗留心。不期這一留心,只見他二人不在言頭語尾,就在眉動目揚之間。
他兩人正在情濃之時,怎曉得強氏在暗處留心,看得十分明白。
過不一日,任員外已約了春桃在園中等候,自己在強氏房中坐了一會,因對強氏說道:「園內有幾種花今日該去澆水,奶奶我去了就來。」說罷走出房門,如飛的去了。
強氏見他慌張失智,又見春桃不在面前,一時大怒。叫過眾使女喝罵道:「你們這班賤人,通同作弊,少不得俱要死在我手裡!快將他二人的事細細說出,免我動手!」眾使女見春桃事發,一時怕打,遂將二人上手之事說出道:「只因員外再三吩咐,又恐奶奶氣惱,故不敢輕言。」強氏發怒道:「別的事可以瞞得,這是切己的事,如何到要瞞我,我往日將你們待做心腹何用!」說罷,怒髮如雷,咬牙切齒道:「快跟我來!」
遂起身望園中便走。眾使女便戰兢兢的跟隨在後。
一時到了園中,強氏一徑走到假山。忽聽得嬉笑之聲,便連忙走進。只見他二人樂事已完,在那裡穿裙著褲。強氏便大怒喝罵道:「好沒廉恥的老賊,做得好事呀!」任員外與春桃忽見了強氏,一時俱嚇得面如土色。強氏便趕上前,一把將任員外的鬍鬚扯住,就是四五個推得乾淨!你順了家主,難道不怕我管的?我只打死你罷了!」說罷又打。
任員外見這柳條打在春桃雪白的身上,一時心疼肉痛,兩淚交流,也顧不得眾使女在旁,連忙跪在強氏身邊,用手將強氏手中的柳條拖住,又一身遮住了春桃,含淚說道:「求奶奶天恩饒打春桃一下,壽增一紀。亦須念我與奶奶夫妻情分,不可因此氣壞身子。」強氏聽了怒說道:「好個夫妻情分!你今吃野食,叫我安不氣?可惜我如今老了,倘然也吃野食,你難道不氣的麼?」任員外道:「奶奶氣得極是,因是我求子心急,今饒這一次。下次再不敢了。」強氏冷笑道:「你如今求的子在那裡?」任員外道:「奶奶怎這性急,再求些時,少不得有。如今也不敢求了。只求奶奶放了春桃起來,我就感恩不淺。」
說罷,又連連在地下磕頭。
強氏見他這般模樣,停手不打。因說道:「饒便依你饒了,我有件事你要依我。」任員外道:「我何嘗不依奶奶?」強氏道:「從來碗內放不得雙匙,我今賣他出去,免得與你吵鬧。不然我今日必要處死他。」任員外聽了,低頭暗想道:「這般光景,留他在家又豈肯放鬆,必致將他凌辱百般磨折而死。莫若隨他賣去,救他一命罷。」便向春桃流淚說道:「是我害了你了。」又對強氏說道:「只求奶奶天恩,將春桃配得一夫一婦。我死也甘心了。」強氏聽了,帶笑罵道:「好沒廉恥的老奴才,起來罷。」便叫使女將衣服給春桃穿了。遂一齊出園。
正是:
滿懷怒氣性如姜,吃醋威風不可當。
千懇萬求都不算,原來跪拜是良方。
強氏到了內室,即著家人去喚媒婆。家人領命,不一時,領了一個柳媒婆進來。見任員外同奶奶坐著,便笑嘻嘻相見說道:「恭喜,賀喜。聞得老員外一向說是要討妾生子,想是今日奶奶許允,故此呼喚媒婆,包管在媒婆身上,尋一個美貌俱全,進門就養的美妾奉承員外。只要員外日後看顧我三分。」
任員外聽了,一時氣苦不過,只得說道:「今日奶奶喚你來是賣妾,不是討妾。」柳媒婆聽了著驚道:「這是怎麼說?」強氏道:「你不必多言,我自有主意。」遂將任員外沒廉恥,與春桃勾上說出,道:「我眼中實是看不得,你去尋一個單身漢子,賣了春桃,等我日後明公正氣的討一個來與員外做妾。」
任員外聽了,忍不住說道:「奶奶你這話只好騙老了人。再過幾年,是六十歲了,或者奶奶好意思討得妾來,只怕我這老兒精神漸衰,有也受用他不動,也自枉然,不做這春夢罷。」說罷,眼淚汪汪走出房去。
柳媒婆便問道:「不知那一位是春桃姐?使我看明,好去尋人。」
強氏便指道:「就是這喧人了。」
柳媒婆將春桃上下一看,口中噴噴的稱贊道:「我見了也甚是動火,怪不得老員外看上了你。」春桃便盯了柳媒婆一眼。
柳媒婆笑道:「春桃姐不要惱我,我如今即去替你尋個後生標緻的好丈夫,自自在在作人,勝似與這老兒擔驚受怕的鬼混。
到那時你還要感謝我哩。」說得強氏也笑起來,道:「你這張油嘴再也不改。」柳媒婆笑道:「我的奶奶,我若不虧這張油嘴,只好呷西風罷了。」強氏道:「不要說閒話,你快出去尋人回我。」柳媒婆道:「我也要問明了財禮方好去尋主顧。」強氏道:「這賤人不長進,如今是個破罐子,諒也不值大錢。我也不指望他的原價,只要十兩紋銀,隨身衣服,使他去罷。」
柳媒婆道:「不多,不多。足值,足值。只是隨身衣服未免失了奶奶的體面。」強氏道:「且到那時,再作商量。」柳媒婆辭了出來,便一路尋思。一時想不著主顧,便出城回家。忽然想道:「我斜對門做豆腐的利大,今年二十一歲,是個精壯後生,做人忠厚,況且待我甚好。他母親一向叫我替他尋頭好親事,不如總承了他罷。」遂一任走來。
正值他母子坐著說話,柳媒婆滿面笑容,走進門說道:「我一向受你老人家見托,再沒個湊巧的來說。今日恰是大郎的姻緣到了,有一頭好親事,人物十分齊整,又且財禮不多。早上送去,晚間抬來,還不在嫁送。只不知你母子如何謝我?」
利媽媽聽了,不勝歡喜道:「你說這親事端的是那一家?說得這般十全,若果然好,自當重謝。」柳媒婆便將任員外家的使女說出。利媽媽道:「好是雖好,只怕他在大人家快活過日子的人到我家來辛苦不慣。」柳媒婆道:「你這話說差了。從來嫁雞逐雞飛,嫁犬隨犬走。嫁到你家來,見你們做活,難道他坐著不成?」利大郎聽了歡喜道:「你這話甚是中聽,母親不必多慮。」柳媒婆道:「若是這樣省事的不做,大郎你莫怪我說,只怕你還要守幾年男寡哩。」利媽媽見兒子情願,便不好再言,因問道:「得多少財禮方能成事?」柳媒婆道:「我說省事,難道哄你?只要得一半身錢紋銀十兩,外有使用在外,再得三兩。」利大郎道:「果然相巧,煩你速速與我說成,我自重重謝你。」柳媒婆見說得他十分情願,便說道:「只有一件事,我今日也要與你說過在先,一個鄰居家要朝暮相見的,免得後來被你們抱怨我,說我不老實。」利大郎聽了忙說道:「這親事是我情願要做,再不抱怨你的,你但放心,你且說來。」柳媒婆便慢慢說出。
只因這一說,有分教:女舊男新,婆勤媳惰。不知說出甚麼話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