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
余胸震震然,知彼美言中之骨也。余正怔忡間,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,故作漫聲指海面而言曰:「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,似是魚舸經此,然耶?否耶?」
靜子垂頭弗余答。少選,復步近余胸前,雙波略注余面。
余在月色溟濛之下,凝神靜觀其臉,橫雲斜月,殊勝端麗。
此際萬籟都寂,余心不自鎮;既而昂首矚天,則又烏雲彌布,只餘殘星數點,空搖明滅。余不覺自語曰:「吁!此非人間世耶?
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?」
余言甫竟,似有一縷吳綿,輕溫而貼余掌。視之,則靜子一手牽余,一手扶彼枯石而坐。余即立其膝畔,而不可自脫也。
久之,靜子發清響之音,如怨如訴曰:「我且問三郎,先是姨母,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?」
余此際神經已無所主,幾於膝搖而牙齒相擊,垂頭不敢睇視,心中默念,情網已張,插翼難飛,此其時矣。
但聞靜子連復同曰:「三郎乎,果阿姨作何語?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,抑三郎心知之,故弗背言?何見棄之深耶?余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,因亦不能無瀆問耳。」余乃力制驚悸之狀,囁嚅言曰:「阿娘向無言說,雖有,亦已依稀不可省記。」
余言甫發,忽覺靜子筋脈躍動,驟鬆其柔荑之掌。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。余正思言以他事,忽爾悲風自海面吹來,乃至山嶺,出林薄而去。余方凝佇間,靜子四顧皇然,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,填余掌中,立而言曰:「三郎,珍重。
此中有繡角梨花箋,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,謹以奉贈,聊報今晨傑作。君其納之。此閒花草,寧足云貢?三郎其亦知吾心耳!」
余乍聞是語,無以為計。自念拒之於心良弗忍;受之則睹物思人,寧可力行正照,直證無生耶?余反覆思維,不知所可。
靜子故欲有言,余陡聞陰風怒號,聲振十方,巨浪觸石,慘然如破軍之聲。靜子自將箋帕襲之,謹納余胸間。既訖,遽握余臂,以腮熨之,嚶嚶欲泣曰:「三郎受此勿戚,願蒼蒼者祐吾三郎無恙。今吾兩人同歸,朝母氏也。」余呆立無言,惟覺胸間趯趯而躍。靜子嬌不自勝,攙余徐行。及抵齋中,稍覺清爽,然心緒紛亂,廢棄一切。此夜今時,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,以還父母,又那能越此情關,離諸憂怖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