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
  一時雁影橫空,蟬聲四徹。余垂首環行於姨氏庭苑魚塘堤畔,盈眸廓落,淪漪泠然。余默念晨間,余母言明朝將余兄妹遄歸,則此地白雲紅樹,不無戀戀於懷。忽有風聲過余耳,瑟瑟作響。余乃仰空,但見宿葉脫柯,蕭蕭下墮,心始聳然知清秋亦垂盡矣。遂不覺中懷惘惘,一若重愁在抱。想余母此時已屏擋行具,方思進退閒之軒,一看弱妹。步至石闌橋上,忽聞衣裙窸窣之聲。
  少選,香風四溢,陡見玉人靚妝,仙仙飄舉而來,去余僅數武;一回青盼,徐徐與余眸相屬矣。余即肅然鞠躬致敬。
  爾時玉人雙頰雖赬,然不若前此之羞澀,至於無地自容也。
  余少矚,覺玉人似欲言而未言。余愈踧踖,進退不知所可,惟有俯首視地。久久,忽殘菊上有物,映余眼簾,飄飄然如粉蝶,行將逾籬落而去。余趨前以手捉之,方知為蟬翼輕紗,落自玉人頭上者。斯時余欲擲之於地,又思於禮微悖,遂將返玉人。
  玉人知旨,立即雙手進接,以慧目迎余,且羞且發嬌柔之聲曰:「多謝三郎見助。」
  此為余第一次見玉人啟其唇櫻,貽余誠款,故余膠膠不知作何詞以對。但見玉人口窩動處,又使沙浮復生,亦無此莊豔。
  此時令人真個消魂矣!
  玉人尋復俯其頸,葉婉妙之音,微微言曰:「三郎日來安乎?逗子氣候溫和,吾甚思造府奉謁,但阿母事集,恐歲內未能抽身耳。是間比逗子清嚴幽澈則一,惟氣候懸絕,蓋深山也。
  唐人詠羅浮詩云:『遊人莫著單衣去,六月飛雲帶雪寒。』吾思此語移用於此,頗覺親切有味,未知三郎以吾言有當不?」
  余聆玉人詞旨,心乃奇駭,唯唯不能作答,久乃恭謹言曰:
  「謝阿姊分神及我。果阿姊見枉寒舍,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,垂綸於荒村寒牖,幸何如之!否則寒舍東西詩集不少,亦可挑燈披卷,阿姊得毋嫌軟塵圂人?敢問阿姊喜誦誰家詩句耶?」
  玉人低首凝思,旋即星眸矚我,囅然答曰:「感篆三郎盛意。所問愛讀何詩,誠為笑話,須知吾固未嘗學也。三郎既不以吾為瀆,敢不出吾肝膈以告?且幸三郎有以教我。」遂累累如貫珠言曰:「從來好讀陳後山詩,亦愛陸放翁,惟是故國西風,淚痕滿紙,令人心惻耳。比來讀《莊子》及《陶詩》,頗自覺徜徉世外,可見此關於性情之學不少。三郎觀吾書匱所藏多理學家言,此書均明之遺臣朱舜水先生所贈吾遠祖安積公者。
  蓋安積公彼時參與德川政事,執弟子禮以侍朱公,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賜。吾家藏此書帙,已歷二百三十餘年矣。」此語一發,余更愕然張目注視玉人。
  玉人續曰:「吾嬰年聞先君道朱公遺事,至今歷歷不忘,吾今複述三郎聽之。」於是長喟一聲,即愀然曰:「朱公以崇禎十七年,即吾國正保元年,正值胡人猖披之際,孑身數航長崎,欲作秦庭七日之哭,竟不果其志。迨萬治三年,而明社覆矣。朱公以亡國遺民,恥食二朝之粟,遂流寓長崎,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誕生處近也。後德川氏聞之,遣水戶儒臣,聘為賓師,尤殫禮遇。公遂傳王陽明學於吾國土,公與陽明固是同鄉也。至今朱公遺墓,尚存茨城縣久慈郡瑞龍山上,容日當導三郎,一往奠之,以慰亡國忠魂。三郎其有意乎?又聞公酷愛櫻花,今江戶小石川後樂園中,猶留朱公遺愛。此園係朱公親手經營者。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辭世,享壽八十有三。公目清人腼然人面,疾之如仇。平日操日語至精,然當易簀之際,公所言悉用漢語,故無人能聆其臨終垂訓,不亦大可哀耶?」
  玉人言已,仰空而欷,余亦淒然。二人佇立無語,但聞風聲蕭瑟。
  忽有紅葉一片,敲玉人肩上。玉人蹙其雙蛾,狀似弗愜,因俯首低聲曰:「三郎,明朝行耶?胡弗久留?吾自先君見背,舊學拋荒已久。三郎在,吾可執書問難。三郎如不以弱質見棄,則吾雖凋零,可無憾矣。」
  余不待其言之畢,雙頰大赬,俯首至臆;欲貢誠款,又不工於詞,久乃囁嚅言曰:「阿母言明日歸耳。阿姊懇懇如此,滋可感也。」
  時余妹亦出自廊間,且行且呼曰:「阿姊不觀吾袷衣已帶耶?晚餐將備,曷入食堂乎?」
  玉人讓余先行,即信步隨吾而入。是夕餐事豐美,逾於常日,顧余確不審為何味。飯罷,枯坐樓頭,兀思余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,且殖學滋深,匪但容儀佳也。即監守天閽之烏舍仙子,亦不能逾是人矣!思至此,忽爾昂首見月明星稀,因誦億翁詩曰:
  千岩萬壑無人跡,獨自飛行明月中。
  心為廓然。對月凝思,久久,回顧銀燭已跋,更深矣,遂解衣就寢;復喟然歎曰:「今夕月華如水,安知明夕不黑雲叆叇耶?」
  余詞未畢,果聞雷聲隱隱,似發於芙蓉塘外,因亦戚戚無已。尋復歎曰:「雲耶,電耶,雨耶,雪耶,實一物也,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。多謝天公,幸勿以柔絲縛我!」
  明日,晨餐甫竟,余母命余易旅行之衣,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。余聞言喜甚,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。余等既登車室,玻璃窗上,霜痕猶在。余母及姨氏,指麾雲樹,心曠神怡。瞬息,聞天風海濤之聲,不覺抵吾家矣。自是日以來,余循陔之餘,靜子亦彼此常見,但不久譚,莞爾示敬而已。
  一日,細雨廉纖,余方伴余母倚闌觀海,忽微微有叩鐶聲,少選,侍者持一郵筒,跪上余母。余母發函申紙,少選,觀竟,囑余言曰:「三郎,此爾姊來箋也,言明日蒞此,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,才能分身一來省我云。此子亦大可憐。」言至此,微喟,續曰:「諺云『養女徒勞』,不其然乎?女子一嬪夫家,必置其親於腦後,即每逢佳節,思一見女面,亦非易易。此雖因中饋繁雜,然亦天下女子之心,固多忘所自也。昔有貧女,嫁數年,夫婿致富。女之父母,私心欣幸,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。誰料不數日,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,且傳語曰:『好女不著嫁時衣。』意諷嫁時奩具薄也。世人心理如是,安得不江河日下耶?」
  余母言已,即將吾姊來書置桌上,以慈祥之色回顧余曰:
  「三郎,晨來毋寒乎?吾覺涼生兩臂。」
  余即答曰:「否。」
  余母遂徐徐詔余曰:「三郎,坐。」
  余即坐。余母問曰:「三郎,爾視靜子何如人耶?」余曰:「慧秀孤標,好女子也。」
  余母爾時舒適不可狀,旋曰:「誠然,誠然,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。母今有言,關白於爾,爾聽之:三郎,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。靜子長於爾二歲,在理吾不應爾。然吾仔細迴環,的確更無佳耦逾是人者。顧靜子父母不全,按例須招贅,始可襲父遺蔭,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,此實天緣巧湊。
  若姨一切部署已定,俟明歲開春時成禮,破夏吾亦遷居箱根。
  茲事以情理而論,即若姨必婿吾三郎,中懷方釋。蓋若姨為托孤之人,今靜子年事已及,無時不繫之懷抱。顧連歲以來,求婚者雖眾,若姨都不之顧。若姨之意,非關門地,第以世人良莠不齊,人心不古,苟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,則若姨將何以自對?今得婿三郎,若姨重肩卸矣。」
  余母言至此,淒然欲哭曰:「三郎,老母一生寥寂,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,即吾與若姨晚景,亦堪告慰。後此但托天命,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福慧雙修。」
  余母方絮絮發言,余心房突突而跳。當余母言訖,余夷猶不敢遽答。正思將前此所歷,逕白余母,繼又恐滋慈母之戚,非人子之道。心念良久,蘊淚於眶,微微言曰:「兒今有言奉乾慈母聽納,蓋兒已決心……」
  余母急曰:「何謂?」
  余曰:「兒終身不娶耳。」
  余母聞言極駭,起立張目注余曰:「烏,是何言也!爾何所見而為此言?抑爾固執拗若是?此語真令余不解。爾年弱冠不娶,人其謂我何?若姨愛爾,不陡然耶?爾澄心思之,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?矧靜子恒為吾言,捨三郎無屬意之人。
  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,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。懷誠已久,尚不知爾今竟岸然作是言也!」
  余母言至末句,聲愈嚴峻。余即斂涕言曰:「慈母諦聽。兒撫心自問,固愛靜子,無異骨肉;且深敬其為人,想靜子亦必心知之。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,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,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,望慈母恕兒稚昧。」余母淒然不余答,久乃哀咽言曰:「三郎,爾當善體吾意。吾鐘漏且歇,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,則吾雖入土,猶含笑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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