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有錢時醉漢偏醒 遇難處金蟬脫殼
詩曰:
性躁多應致蹶張,勸君何必苦爭強。
楚猴秦鹿群蹤滅,漢寢唐陵衰草黃。
鬥智儼同螻蟻合,奮身不異蝶蜂忙。
縱然銳氣沖牛斗,松徑泉流臥石羊。
當夜,若素小舟歇在尤家門後首私河裏,娶親的大船歇在南邊官塘上。衾兒抬到舟中,還是黃昏。厙公子心上如獲至寶一般,又怕大娘知風生事,就對水手說:「吉時尚早,你們一邊飲酒,一邊放船。」眾人乘著興頭,篷大水闊,一溜風頃刻行二十多里。
到了子時,審文喚伴娘,扶新人出轎。燈燭輝煌,衾兒偷眼看時,吃了一驚,正是前日他罵的麻鬍鬚。懊悔不曾帶得裁紙刀來。見儐相掌禮,審文對拜,如夫妻禮數。扶到房艙,飲過合巹,坐在床上。審文喝退眾人,閉上門兒,替他取下珠冠,笑道:「小姐,我與你好緣分也。」把燭一照,半晌道:「呀,你不是小姐。」衾兒低頭不答。審文雙手捧住衾兒的臉,嚮火一照,道:「果然不是,掉包了。你好好對我說。」衾兒道:「你叫是就是,叫不是就不是,難道一個人變做兩個?」審文見他鶯聲嬌吐,慾心火熾,就親了一個嘴,替衾兒脫衣道:「我前日廟中見小姐,是龍長面,你是粉團面。你又罵我一聲,我今且抱你瀉瀉火,償了罵我的罪過,不怕小姐飛上天去。」把衣裳亂扯。衾兒聽見這話,已知難脫,祇得騙他道:「今早月信初來,請緩一日罷。」原來審文素愛潔淨,最怕這事。聽得手軟了,卻又掃興不過,發狠起來,喚齊家人並女伴,齊下了小船,趕回舊路。無奈逆風,行到尤家,已是半朝。
且說卜氏,曉得丈夫不肯作家,藏起財禮銀二百兩,待他酒醒,把上項事對丈夫說知:「如今若素存銀四十兩,送你買酒吃。他既走開。倘厙家來追究,是賴得過的。」汝錫驚疑。清早起來,夫妻正在計議,門外趕進三個婦女來,竟不開口,到處亂尋。卜氏明知原故,卻縱容他搜著,使他不疑。假意問道:「你們內中兩位像是昨晚伴沈小姐去的,遺忘了甚麼對我說,取去就是,何必這般光景?」那幾個竟不回答,東逗西逗,到處張望。
不多時,厙公子領著一班人闖進門,高聲叫喚:「還我沈小姐來!不要弄到吃官司出醜。」酒鬼迎出,拱一拱道:「賢甥婿為何帶許多人到舍間來?」厙公子道:「你掉包哄騙我銀子,嫁差了人。」汝錫正色道:「呀,費了多少心,勸得甥女嫁來,是十分好意,你祇討一個,詐我兩個不成?」審文道:「我十八日在海神廟見過,所以認得。」汝錫吃驚道:「從未出門,講這謊話。」祇見三個婦女走出來道:「並沒有第二個。」卜氏也隨出來探望,立在屏門後聽見了,說道:「前日海神廟燒香,你舅公在外飲酒不知,是老身同著自己女兒,並沈家、朱家兩個甥女,四乘轎來的。昨日嫁的是大姑娘小姐,想是你認錯了。」審文道:「那一位令甥女,是什麼朱家?今在何處?」卜氏道:「是二姑娘,朱祭酒家的。五日前,姑爺著人領入京去了。他是受過聘有人家的。」審文不信,道:「他許多路,為何到這裏?」卜氏道:「因大姑娘住在他家,聞得沈甥女在我家,二姑娘著他來接沈甥女入京並看舅母,所以來此已一個多月。前日,因沈甥女要嫁與賢甥婿,他獨自回去了。」審文道:「船裏的既是沈小姐,為何前日燒香,卻是青衣素裝,隨在後邊?」卜氏道:「他是犯官之女,朝廷現追上萬銀子,隱居在此間就有衣飾,怎敢穿著?隨在後邊者,沈家甥女是本地人,朱家甥女是遠來,是讓客也。若是他人,為何在我家?若疑下人,為何把轎子抬著?」審文啞口無言,銀子又悔不得,反請舅婆出來見禮,祇得說一聲:「得罪了。」抬起頭來,卻是前日擠他一把的。滿面羞愧,與汝錫拱手而別,來到小船,半疑半信,肚裏也飢,身子也倦,再打發人四下細細訪問。自己吃些飯,在船中睡覺。至近午,眾人來回復:「從沒有朱小姐來。」審文忿忿,竟到城內對縣官細訴。鋪一張狀詞,告他設美人局,誆騙銀一千兩。上蔡知縣,好不奉承,即刻飛簽拿究。審文出衙門,祇見大船上水手來報道:「昨夜相公下了小船,我們辛苦,都去睡著。今朝新人竟不見了。尋到尤家,他說不曾回去,特來報知。」
看官,你道甚麼原故?衾兒見厙公子忿忿下了船,暗想他的口氣,不是個好人,我在此決然奚落。如今趁無人防備,走為上著。遂掩上房艙,箱內取出男行頭來,將頭髮梳好,把網巾束著。那些船上人辛苦了半夜,吃些酒,都去睡了。卻喜得沒有丫頭。你道為何?原來怕大娘識破,故此不敢帶來。祇帶得一房男婦,是父親寄書帶上京的,又叫他隨兩個伴婆到尤家搜獲去了。衾兒見此機會,輕輕開了房艙,再開槅子,探頭一望,卻旁在塘岸邊。又喜寂無人影,轉身到房,戴上帽子。繡鞋之外,重重纏了許多布,穿上鞋襪。脫去女裝,著上男衣。取了自己帶來的銀兩並一個繡囊,看見桌上珠寇簪珥,想道:我去了,這些船上人拿去,少不得推在我身上,不如自取,實受其名,也稍釋他親我一口之恨。遂折疊起來,藏在身邊。吹熄了燭,扣上艙門,到外艙來。見許多果品擺著,恐路上餓,袖了些。遂開槅子,悄悄上岸走了。
厙公子不知就裏,今見水手來報,大驚失色。急急趕到大船上,見床邊滿身衣服都在,祇不見了珠冠首飾。駭然道:「不信脫精光,祇戴著珠翠投河自盡。」又著人四下撈救,一邊挨訪不題。
卻說卜氏見厙公子去後,夫妻歡喜。到了午後,祇見兩三人走來道:「厙相公可在這裏?」汝錫道:「不在這裏。」那人道:「你家小姐今早不見了,可曾回來?」汝錫道:「小姐昨晚娶去,怎麼就不見?敢是他要守著父母之命,不肯順從,被你們謀害死麼?」那幾個嚇得不顧命飛跑去了。汝錫進來對卜氏說。卜氏肚裏曉得,遂把衾兒與若素商量的話,對汝錫說了。汝錫道:「如今更好,他若問我要甥女,我正好問他討命。」斟酌定了。到了傍晚,忽見兩個公差進來道:「厙公子告汝,今奉本縣簽在此。」汝錫看了簽笑道:「我正要去告人命,反來問我。今日晚了,在舍權宿,明早同進告狀。」
到了明日,同差人入城見縣官,遞上狀詞道:
告狀生員尤汝錫,為告三斬事:舉人厙審文,虺蜴為心,雄狐成性。覬覦甥女冶姿,並未有大禮通名,又素無庚帖媒妁。今此,初二夜,統梟劫入塗舟,係搶犯官沈長卿閨女,一斬,謀奸不從,殺死,二斬。拋屍滅跡,三斬。請法簽提。上告。
縣官看了,問道:「他告你設美人局,以假的哄騙他千金,你怎麼反告這謊狀?」汝錫道:「老父母在上,不辯自明。厙審文慮罪難逃,計希抵飾。若說娶為妻,他現有正室;若說娶為妾,焉有兩省鎮撫肯把閨女與人作妾?要抵賴不是搶,為何黑夜劫到舟中,不到家裏,又不停泊,反望西急行?他說曾與婚姻,曾發聘禮,媒人是誰?庚帖在那裏?若誣生員哄騙,真的在何處?明明覬覦甥女美色,要明娶時慮生員自然不允,故更深劫去。又恐生員告狀,問他要人,反誣告一紙。是先發制人的意思。如今,就算騙他,求老父母著厙審文送假的來,一審便涇渭立分。若沒有假的,必定是藏匿不放,要強奸不從逼死拋屍了。事干重大,求老父母執法。」知縣聽了,勉強道:「請暫回,我拘審就是。」汝錫謝了出來。這縣官畏侍郎分上,不敢強出牌,喚一書吏,抄出原狀並錄汝錫一審口詞,著他送至厙公子船裏來。
審文找尋新人不著,未知生死,正在納悶。忽見縣吏遞上一紙,道:「尤家告了相公,本官差來報到。」審文接來一看,大驚失色。又把汝錫口供一看,一發驚呆。嘆道:「我怎麼不上緊索了庚帖?這是大破綻了。他告我藏匿不放,強奸逼死拋屍,我怎麼當得起?如今新人不見,我怎麼辯得真假?」遂折茶儀二兩與來人再具書儀一封,著得力家人送與縣官,說:「家老爺催大相公入京要緊,不及面別。沈小姐其實在船,因尤家沒有妝奩,要嘔出他聘金,故家相公告這一狀。今尤家既以人命來告,我家相公怎肯放妻子到官之理?今既嘔不出聘金,何必與尤家作惡?但尤家知相公去了,反要來刁蹬,求老爺調處。我家相公到京,決然在家老爺處力薦。你討了回音,明日來趕船復我。」打發家人去,就喚水手開船去了。
尤汝錫差人打聽,曉得審文驚走。故意到縣遞一個催審稟單。又恐縣中差人嚴緝,露出馬腳,卻不去上緊。縣官受了審文之托,巴不能延挨下去。以此,逐漸丟做冷局。尤汝錫做了這事,祇為這銀子,擔了許多干係,連日酒也不吃。自悔道:「我若不貪酒,決不應承這親事,決不容內眷去燒香。我若不醉,娘子亦不敢做此以假易真。」又笑道:「還好,我若醒時,決沒有這膽氣,敢騙現任侍郎之子,豈不誤了外甥性命?咳,可惜衾兒這個丫頭,累他擔驚受怕,不知逃走何方,又嚇得若素黑夜奔走。我的罪孽不淺,此心何安?娘子,我今誓不飲了。自今以後在家,無事多飲幾杯,有事不飲;若到人家,祇飲數杯。」遂對天設下大誓來。又道:「我父母許多家私,都被我花費了,何爭這三百兩銀子,後來有甚面目見姐姐祇我如今還他四十兩聘儀,祇說我另贈他二百六十兩,上京去探問姐夫,也是至親之誼。」卜氏道:「如此甚好。你肯回心,你我夫妻怎敢相欺?前日財禮,甥女祇取三十兩做盤費,又付三十兩與衾兒折妝資,餘二百四十兩俱送我。我見你終日昏昏,故不對你說。今你既有良心,可將二百四十兩送入京中,說一時醉後,誤應承這事,幸喜甥女走脫。今將此銀上來,替完欽件。如此就消釋前愆了。」汝錫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遂收拾行李,出門而去。
再說衾兒當夜跨出艙口,上岸而走。天色又黑,不知是甚麼所在。一步一跌,弄得渾身汗出,氣喘吁吁。約行了一二十里,天色微明。回頭一看,這一驚不小。原來是鞋弓襪小,路徑高低,雖走了半夜,離著大船不上二三里,那塘上旗杆猶望得見。衾兒慌了,低頭亂走。半朝時分,見個老人家,背著包裹前來。衾兒道:「借問一聲,要到鹿邑,打從那裏去?」老兒道:「小官人,你問得差遠。這裏往鹿邑,有好幾百里,要從項城一路去。你年紀輕,無行李同伴。問這句話,像是從未出門,與那個鬥氣,私自奔走麼?」衾兒吃了一驚,改口道:「不是這等說。昨日是出行好日,我家小廝同一個朋友先起身,我因有事耽擱了。今早約在前面等,忘了地名,故此問你。」老兒指道:「你若走官塘,嚮西去五里就是。若走內路,嚮北去三里就是陳村大路了。」衾兒接口謝道:「正是陳村。」遂別過而去。心內想道:若遇刁惡的,險些盤詰出來。遂步步行去。
到了上午時分,行過陳村。挨至日中,腳又痛,肚裏又飢。忽見路旁樹下有塊大石,遂走去坐著,把袖中果子取出來吃。嘆道:「我記得八九歲時,父親也是舊家門第,祇因與宦官爭訟,弄得窮了,要央沈老爺說個分上,將我送他。雖然恩養,終是奴婢。後來父母雙亡,有一哥哥,原是飽學,聞得他在京與人作幕。如今天涯海角,舉目無親,不知我前世作甚麼孽障,故今日無依無倚。」不覺淚下。忽想道:差了,路上人望見,倘或猜破,大為不便。拭干了眼淚。又想:如今腳又痛,兩耳又是穿的。幸喜得路上無人留心細看,若到人家,眼睜睜來瞧著,豈非干係?又無行李,今夜要那裏宿?想了半晌,忽想道:我今再挨幾里,或撞著尼庵,或見個單村獨戶貧老人家,祇說等人不著,錯過了宿店,多送他幾錢銀子,暫宿一宵。就把幾兩銀子,央他買些行李,叫隻船送到鹿邑。那胡楚卿既是才子,自然訪得著。縱然尋不出喜新,他在小姐面上絕無不睬之理。
正待要走,祇見兩匹騾子,坐著兩位少年。頭戴方巾,身穿華服,面如冠玉。後邊驢子,坐一個書童。走近前來,衾兒見前面一人,十分面熟。那前面一人,也不轉睛的相衾兒。衾兒越想得像了,問道:「尊兄,貴處那裏?」那人道:「鹿邑。」衾兒道:「啊喲,貴姓可是吳麼?」那人道:「正是。兄有些面善。」衾兒道:「兄上年可曾住在上蔡麼?」那人跳下牲口,一揖道:「曾住的,尊姓甚麼?」衾兒也一揖道:「兄別號可是喜新麼?」那人見說話蹺蹊,祇得應道:「正是,你且說尊姓。」衾兒道:「小弟姓衾,曾與兄交易過一件綠蔥花金簪的。」那人仔細一相道:「呀!」執著手,即把衾兒曳轉一步。不曾想著他是小腳,即跌倒在地。那人急急扶起,對面前兩個人道:「你們先走一箭之遠,我問幾句話就來。」
看官,你道是誰?原來是胡楚卿。他自從八月十六夜,在河南省遇著吳子剛,兩個同到遂平,拜見子剛母親,款待數日,就訪問若素。卻曉得他家封著牆門並無消息,不勝浩嘆。至九月初二日,子剛僱了兩隻大船,載著家伙,一隻大船坐著母親,並幾房家人婦女,一隻小浪船,自與楚卿坐著。初三吉日起身。因楚卿撇不下若素,再要訪問,故此與子剛另覓三個牲口,與清書從旱路再走一程,令船隻先行,約在汝陽驛下船。今恰好遇著。
遂挽衾兒並坐在路旁石上,問他何故改裝至此:「莫非前途有人,效紅拂故事麼?」衾兒道:「前途有人,轉是好了。」遂把小姐與自己事情說了一遍。楚卿道:「原來如此。今小姐在那裏?」衾兒道:「也改裝與李茂上京去了。」楚卿喜道:「還好。姐姐如今意欲何往?」衾兒道:「小姐選詩,中了胡楚卿,我要到鹿邑訪他尋你。」楚卿假驚道:「小姐選中了他,我就沒相干了。」衾兒道:「彼時你何不來考?我問你,老實說你究竟是甚等人?到此何幹?」楚卿道:「我是平常人,到此訪小姐信息,就同一位朋友搬到我家去住。」衾兒見不說訪他,就問:「你曾娶親麼?」楚卿哄道:「娶了。」衾兒半晌失色。又問:「因何這等速?」楚卿道:「都似你與小姐,不要等白了頭。我問你,如今尋我,是甚麼主意?」衾兒假應道:「我央你送我到京裏去。」楚卿搖首道:「我未必有這工夫。」衾兒著忙道:「你不肯帶我去麼?」楚卿此時,兩隻手執著衾兒的左手,放在自己膝上,笑道:「豈有不帶你去之理?我被你拿板慣了,祇怕你仍舊拿板。」衾兒把臂一縮,道:「啐,青天白日專講鬼話。」楚卿道:「不要說了。你不慣牲口,我扶你將就騎了幾里,趕至前面,下船去講。」衾兒道:「有船更妙,祇是前面的朋友,我與你怎樣相呼?與他怎樣相稱?」楚卿低頭想,道:「我見你嫂嫂。」衾兒驚訝:「這怎樣說?」楚卿笑道:「我與你還是兄妹相呼。前面朋友,我與他說明,自不來問你。你自稱他吳相公便了。」說罷,兩人就起身來。楚卿招手,清書牽驢子來,對衾兒道:「騾子大,恐怕你擘開了牡丹心難嫁人,驢子小些好乘坐。」衾兒微笑道:「活油嘴,未必嫁你。」楚卿道:「果然未必。」清書已牽到,扶衾兒上驢,清書跟著。楚卿上騾先行,對子剛說其原故。子剛稱讚。行了十餘里,到了汝陽驛河口,恰好船到。子剛道:「兄與貴相知一處坐,小弟與家母同舟。」楚卿道:「如此更妙,晚上再換罷。」
各下了船,吃些酒飯。楚卿道:「當初豆腐店寄的字,是那個寫的?」衾兒遂把夫人如何發怒,小姐如何回答,「因你逃走,憐念你,故小姐替我寫這字。誰教你無情不來?」楚卿道:「原來如此,是我膽小走了。如今老爺還欠多少錢糧?小姐幾時纔得嫁?」衾兒道:「還少三千五百二十兩,完了銀子,老爺出來就嫁與胡楚卿去。」楚卿道:「我想,小姐必要嫁我。」衾兒道:「他是有名秀才,老爺中過詩的,怎麼嫁到你?」楚卿道:「他會作詩,我也會作詩,小姐也曾鑒賞過的。我替你老爺納幾千銀子,小姐怕不是我的?」衾兒道:「你說娶過了,難道再娶一個?你夫人肯容麼?」楚卿道:「一個是容的,兩個就未必。我愛你小姐,必定要娶的。」衾兒見不說要娶他,又問道:「尊夫人甚麼門楣?可是才貌雙全麼?」楚卿道:「他父親也做個兩省,若不是才貌雙全,我也不娶了。」衾兒默然。楚卿暗笑。又問:「姐姐,你今日若不遇我,宿在那裏?」衾兒遂將或住尼庵,或尋貧老說一遍。楚卿道:「果然高見。但今日該謝我一謝,省得你幾兩銀子買鋪蓋,就與我抵足罷。」衾兒嘆道:「我也是名門舊族,祇因父親好訟,以致顛沛。況你既有妻子,又要娶我小姐,是個薄倖人,後來置我何地?我來錯了。」拋下淚來。楚卿笑道:「這樣不經哄的,當初我在你家,受你若干勒掯,今日略說幾句,就哭起來。」衾兒聽說是哄他,不哭了。
天色已晚,船俱停泊。大船上托過四盤盛果十樣色菜,點上兩枝紅燭。兩個婦女抱過紅氈錦被。又一個丫頭掇一隻小皮箱,中間取出鮮明女裝並一副首飾,對楚卿道:「我家相公說,今日是好日,請相公成親。」衾兒躊躇不安。楚卿道:「多謝你家相公,且拿回去,還有斟酌。」三個丫頭婦女那裏肯?掩上窗門,都過去了。楚卿取梳匣出來道:「姐姐請梳裝。你喜星照命,昨夜厙公子不曾成親,今晚我替你補救了。」衾兒道:「我今日不是私奔,你又不是無家,今纔到舟中就成起親來,後日被人談論,你也做人不得,我也沒體面了。」楚卿道:「有理,教他取了方纔的衣飾鋪蓋過去,祇說你住在後艙,我住前艙,到家擇日做親可好?」衾兒道:「一發差了。掩耳偷鈴,無私有弊。若如此,當初你在我家早已做了。」楚卿道:「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,難道你這樣禿情不肯了?」衾兒道:「堂堂女子,決不幹這勾當。如今吳老安人總是曉得,也不必梳頭,趁夜無人看見,待我過船去,換吳相公過來。吩咐家人女使,勿露風與水手們,以避厙家挨訪。待到你家做親未遲。」楚卿一揖道:「可敬!」遂喚清書,附耳低言,過大船去。
少頃,開了兩邊槅子,子剛船頭上來,衾兒從槅子過去。楚卿備述其事,子剛道:「敬服這女子,果然有烈氣。」至初九日船到,已是黃昏。楚卿、子剛、清書取燈先上岸。到了門首,見兩扇莊門打得粉碎。正驚駭,祇見三五聲鑼響,七八個大漢,各拿棍飛奔進來。楚卿路熟,曳開側門,往園中就走了,子剛被眾人捉住。
未知為著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評曰:
衾兒如飛鳥依人,楚卿似弄珠掌上。閱過此回,覺得嚶瀴嚦嚦,猶在耳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