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縱聚賭日趨下流 延合婚再申前說

  卻說趙桂森聽見長工說出許多不怕輸錢的人來,滿心觀喜,又忽然躊躇道:「他能輸錢,是極好了,但是他如何肯到我家裡來呢?」長工道:「這有個道理,你小爺怎麼不到他家去呢?
  你小爺先去拜了他,他再來拜你,彼此熟了,自然是長來長往的了。」桂森聽了點頭,默默不語了一回,便叫把攤子收了不賭,回到房裡去睡了一夜。
  次日起來,便同爹娘說,要出去玩耍,趙澤長只得又叫長工跟了出去。這一趟,桂森也不買東西,也不打紅碗,一徑叫長工同到先說的那幾處去拜望,也有見的,也有不見的,都是一班小爺,出來陪著,也有比桂森大一二歲,也有小一二歲,說笑了一回,便依著舊路回到家裡,對他爹娘說是去拜朋友。
  趙澤長問是什麼人,桂森又說不上來,還是長工進來說了一遍。
  只見趙澤長皺了一皺眉頭,也就罷了。當晚各散,果然不到幾天,蔣家的兒子叫蔣珍,沈家的兒子叫沈清,又一個叫沈誠,韓家的兒子韓有德,姪兒韓百福,楊家的外甥朱子桂,陳老四的兒子陣喜官,都先後陸續來回看。奶奶聽見,早就叫人預備點心,又買些果子,叫各人的跟人帶回。從此以後,不是你來,便是我往,更沒有工夫唸書了。到了過年的時候,桂森便於大年初一這一天,先到各家去拜年,又約定初二在家恭候。到初二這一天,大家都到桂森家裡來了,談了一回閒話,就說起耍錢的話來,大家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,曉得什麼,無不興高采烈,當時搭開桌子,就在趙家賭了一天。桂森贏了百十吊錢,因此格外得了趣,又因他們都是大主碼,不是一弔,就是八百,比起那班長工,自然是大不相同了。從此便你約我,我約你,不是你到我家,便是我到你家,一天一天的,早已到了燈節過後,那班人也有去上學的,也有被爹娘管住,不許出來的。只有個朱子桂無拘無束,剛剛他母舅又出了遠門,益發肆無忌憚,戀著賭裡的趣味,還是天天往趙家跑。看見冷落了許多,手裡發癢,便攛掇著桂森開賭,不拘什麼人,都可以來搖來押。桂森問了仔細的情形,便進去對趙澤長說,要在西園裡開賭的話,趙澤長大不願意道:「開賭的人,不過想弄兩個錢養家活口,我們偌大家私,吃的有,穿的有,又不要你去弄錢養家,正好安心唸書,又何必去乾這個營生呢?」桂森道:「不過悶得慌,借此消遣消遣,哪裡想弄人的錢,況且我是最不喜歡贏人家的。」
  澤長道:「可又來,既不想贏人家,又何必無緣無故把家私大把去送人呢?況且這是犯法的事,官府出了告示禁止的,我們雖不怎麼樣,卻歷來奉公守法,這是萬萬不能,我不許,我看你越鬧越不像樣了。」桂森看見話不投機,也不再說,便去架聳他娘。奶奶只圖兒子歡喜,沒有不答應的,早已一口應承。
  桂森說:「爹爹不答應,怎麼好呢?」奶奶道:「他是老糊塗了,什麼大事,也值當不肯,你儘管去,有我哩。」桂森大喜,忙忙三腳兩步,走了出來,與子桂商議叫人。奶奶便來與澤長說知,澤長道:「你也來混鬧了,這開賭是犯法的事,斷乎不好。」
  奶奶聽了,便擺出滿面不願意的樣子來道 :「這裡離城遠,又 在城外,那官的耳目,也不曉得這樣遠,這是一層。再者我的兒子,亦是要做大官的,俗語說的好,官官相護,難道歷城縣,就沒有一點情分麼?這又是一層。況且人家有錢,既不是偷的,又不是摸的,愛怎樣,就怎樣,難道毛廁裡的事,都要地方官來管麼?」澤長道:「這宗名氣太壞,傳到外邊去,說是趙家開賭,咱又是個有家,那些地保差役,都要來訛詐的,那可真是要弄出大事來呢?」奶奶道:「什麼大事小事,要真是他們來訛詐,只要叫兒子去對縣裡說聲,就完了。」澤長道:「你更是混說,縣裡豈是容易見的。」奶奶道:「難道同寅去拜他,也是不見?」澤長道:「同寅是官,官拜官自然是請見的了。」奶奶道:「難道我兒子不是官,要不是官,周先生不是瞎說了嗎?」
  澤長道:「你就是這樣,開口是官,閉口是官,難道孩子現在就可以戴著大紅頂子出去麼?」奶奶道 :「講什麼窮理,胡亂 玩幾天,再說罷。這幾天也不會馬上出事。」澤長道:「那也難說,你曉得我們家裡,近來得罪的人多,這個風聲,是要傳揚開去……」奶奶心裡很不耐煩道:「我不相信,我已經答應了,且過個三天五天再說罷。你要是不答應, 我可是不依。」趙澤 長最怕奶奶,今日被他糾纏不過,只有歎了一口氣道:「罷罷,好好。」奶奶也曉得賭賻不是正經事,只為兒子歡喜,便也無法,又同澤長辯說了多時,自己也曉得是強辭奪理,又想敷衍幾句,忽然笑了一笑道:「可是呢,周先生說的,咱兒子也該中舉點翰林了。」趙澤長搖搖頭道:「不像不像,這些話我是慢慢的有點不相信了。」奶奶道:「怎麼忽然不相信了呢?」澤長道:「中舉點翰林,是要肚子裡通通的,會做會寫,像桂森這樣不好生唸書,又不會寫,又不會做,況且今年已是十五歲了,明年就要中舉,這一年的工夫,怎會到了這樣地步!況周先生算的命,靈的固然不少,也有不靈的,就如他說,洪士仁要發財的,並且不遠,這句話還是養桂森那年算的,這幾年洪士仁到下街做叫化子了,所以我現在很有點不相信。」奶奶道:「你真是瞎說,叫化子一樣能得橫財,只要洪士仁一天不死,就不能斷定他不會發財,從前我也曾聽見你說過的,他總得做了叫化子,才會發財呢!你怎麼倒忘記了?你也不想想你那年五十歲上望兒子,急的像什麼似的,他來算命,就一口斷定,你五十一歲上得子,那時候不但你不相信,我也不相信,可巧第二年真添了孩子,可不真是個活神仙,你如今又忽然不相信起來,真是老糊塗了。」澤長道:「說起這事真怪,我看桂森,也不像我,也不像你。」奶奶笑道:「真是奇談,要像你,就是個老頭子,要像我就是個老婆子,他們做大官大府的,自然有一種相貌主貴,要是像你像我,咱不也成了大官大府嗎?」澤長道:
  「相貌卻也不見好。」奶奶道:「你又幾時會相面,你又怎樣曉 得他不好。」澤長道:「我是不懂相,我看他聲音舉動一切,就同西街上賣豆腐的閔老二是一個樣子。那閔老二又何嘗發跡,不過是個賣豆腐的罷咧。」
  奶奶猛聽了這一句,不由的滿面通紅,心裡突突的亂跳,嘴裡連一點唾沫都沒有了,嘁喳了一回,定了定神,才掙出一句話來道:「天下人的相貌,也有一樣的,只要一兩處不同,他的貴賤就在那上頭分出來,這也不足為奇。況且他的奶媽就是閔家的外甥女,常言說得好,外甥不脫舅家相,吃了他外甥的奶,自然也有點像他了。到是這些事暫且擱起,今年正月裡,很有兩家來提親,都說的姑娘怎樣能乾,怎樣體面,我也沒會過,我把八字都開了來,一個是屬虎的,四月十九日辰時生,一個是屬羊的,十二月二十八日亥時生,兩家人的家私,也同我們差不多。你道是誰,一個就是明湖邊上呂曉芙家第二位姑娘,一個就是按察使街張師竹家第四位姑娘,張家光景稍為差些,你道哪家好?」澤長道:「兩家都好,隨你揀哪家罷。」奶奶道:「我想我們見識不遠,好在有了八字,不如請周先生合一合,哪一位好,就哪一家,你道怎樣?」澤長道:「也好。」
  奶奶又道:「我又想起一樁事來,幾時門口有路過的先生,我去找一個來,再替桂森算算,看他說什麼,要同周先生差的遠,或者還有講究,要差不多,那周先生的命,就不會錯了。再教他把兩個八字合一合,然後再請周先生去合,你道如何?」澤長道:「可以可以,就這樣辦罷。」剛剛說著,早聽見大門外邊鐺的一聲,奶奶聽見,連忙跨了出來,喊了媽媽,叫他到跟前,對他說了幾句話,卻說的很低,又囑咐不要弄錯,媽媽點頭道:
  「曉得。」便走了出去。
  奶奶站在台階上,等不到一刻,媽媽同了一個瞎子進來,領到房裡坐下。奶奶便報了桂森的八字,又叫澤長來聽,果然算的同周先生差不多,又叫他合婚,算的卻是屬羊的好些,當時打發了卦錢,媽媽同著出去,奶奶便同趙澤長道:「你這可不用疑心了。」正說著,前天那個做媒的媒婆子早已進來,笑著道:「奶奶好。」奶奶趕忙讓坐,澤長便走了出去,奶奶同媒婆子說了一回,奶奶就對他說:「明天聽信罷。」媒婆子還要到別家去說親,坐了一坐,便走了。奶奶就招呼去請周先生,等到晚上週先生來了,報過兩個女八字,周先生推算了一回道:
  「這兩個命,一個屬寅,寅是虎,令郎的八字,是屬羊的,這 個叫做羊入虎口,萬萬不可做這門親;那一位屬羊的,十九歲一重飛來傷官,最為兇險,況且命裡帶著桃花,又兼是個鐵掃帚的命,主於不得興旺人家,這兩命均不足取, 另揀為高。」 奶奶道:「到底還是周先生爽快,昨天有一位先生,他說屬羊的可用,我就不大相信,幸虧周先生指點明白。」當時又把桂森的命同流年,重新推排了一回,周先生道:「今年流年平常,主於小有口舌是非,不為大害,到下半年就好了。明年又有科場,我是一定要吃喜酒的了。」話未說完,趙澤長已打房裡走了出來,寒喧了幾句,便道:「這個喜酒,怕你吃不到。」周先生道:「什麼緣故?」趙澤長道:「他又不用功,也不好好唸書,怎樣下場去呢?」周先生道:「這有一個道理,人家說的,凡是發科發甲的,有五件事,唸書是末了一件事,哪五件事呢,第一是命,第二是運,第三是風水,第四是陰功,第五是讀書,像你令郎的命,是頂好的了,那就占子第一樣,運氣過了今年,也是極好,又占了第二樣,你們府上,照現在的光景,風水是沒得說了,這又占了第三樣,陰功一層,你大爺修橋補路,救濟貧窮,光說是上街一走,打發叫化子,也得五六十個錢,這又占了第四樣,四樣都占全了,就是不讀書,也會中的,何況令郎也念過幾年書哩。」趙澤長道:「書沒念通,他進場去,做些什麼呢?」周先生道:「這句話叫做場中莫論文,你別急,明年的喜酒,是一准要奉擾的了。」趙澤長道:「只要能靈,還有什麼話說呢?」周先生道:「要是不靈,你罰我,你罰我,瞎子變成亮子。」澤長老夫妻兩個同他攀談了好一回,才打發車子送他回去。
  到了第二日,西園裡果是擺了一張桌子,十幾條板凳子,茶壺、茶碗、水煙、香火、鴉片煙燈零零碎碎的,都已收拾停當,朱子桂一早就過來,幫著收拾好了,到了飯後,來了十七八個人,賭了半天,桂森除提出頭錢彌補不夠,還輸了八十吊錢。朱子桂贏了二十兩銀子,當晚各散。次日到的人就稍多了,都是桂森坐上首,搖的是長莊,自早至晚不下莊的,莊風一倒,沒有一盤不被人猜到,都是輸的大注子,不到上燈,已輸下六百多弔,朱子桂看見,暗想不好,要是一下子弄怕了他,明天不來,便無事做了,就走上來同桂森耳語了幾句,桂森便假做出恭,走了進去。朱子桂接過去搖,到晚贏了四百吊錢,除掉朱子桂平分了二百弔,還剩二百弔,就彌補桂森輸的錢,還輸去四百弔。有些貪圖長主顧的,說是拿來拿去的費事,便開了一個摺子,說定十天一算。趙澤長坐在家裡,十分發煩,也不理他,只把自己的錢櫃鎖好,摸了一根拐棒扶著,帶了一個人,跟著上街去走走,活動活動筋骨。
  剛離開大門不遠,早看見一個要飯的,滿腿的膿血,坐在地下,用兩手抓著爬,身上披著一條破蓆子,遮了下身,渾身是青一塊,紫一塊的,滿嘴裡哼聲不絕,身旁一個破碗,一根竹竿,算是打狗棒。趙澤長也不在意,走了過去,不到四五步,忽聽見有人喊道:「趙大爺,不認得我了?」澤長聽見,回頭一看,並沒有人喊他,那個叫化子已是站了起來,澤長仔細一看,還有點認得,彷彿是洪士仁,又仔細辨認,那叫化子早已走了過來,看明白了, 果然是洪士仁。澤長不禁的哎喲道: 「你如何到了這個地位?」洪士仁道:「一言難盡,都是周瞎 子那個王巴蛋害我的,他哄我,說我要發財,又說我要敗到寸草不留,才能發財,又勸我不要謀幹,我因深信了他的話,有多少好機會,好賺錢的事,都沒去做,弄到現在這個地步,也不知財從哪裡發起,我現在可算是寸草不留了,我找他,他不叫我進去。有一天我氣急了,硬闖進去,他又去找了叫化子頭來,把我揪住,打了一大頓,頭也打破了,腿也打斷了,後來進了風,又腫了起來,現在正在潰爛,寸步難行,到弄的要飯也沒處要了。你說這瞎子可是瞎毒不瞎毒呢?我是捱一天,算一天,要是有天腿好了,我活的也不耐煩了,我就去同他拼了命罷,也省得受這些零碎罪。大爺,你一向好,你的大相公,可好?算起來,可也該到了中舉的時候了。咱從前見面的時候,轉眼已是十幾年,你做了指日的老太爺,這可真是不堪回首了。」
  澤長聽他說完,又聽見恭維他自己做指日的老太爺,不禁歎了口氣,跺了跺腳道:「罷了,罷了,你上了他的當,我也是上他的當了。這個話長,也無從告訴你,我今天出來,是閒走走的,卻沒有帶多少錢。」一頭說,一頭把錢搭連倒出來,不過四十多文,一齊交給洪士仁道:「你先用著罷,我出來時再給你點,你可別到我門上去,我的兒子,現在鬧的不像樣子了,你腿上的瘡,可得趕快弄好了,就是去討飯,也便當些。街南頭仁壽堂裡王先生有好藥,你何不去討點擦擦就好了。」洪士仁道:「他雖說是為貧窮人施藥,卻是為富貴人施藥,貧窮人尚且沾不到光,何況我是討飯的呢?」趙澤長道:「不妨,你跟我來。」說罷就走。洪士仁在後, 也一瘸一癲的跟了來。未 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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