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伸國法豺狼就戮 逢隱士猿鶴歸山
話說多壽聽得芮方這般無禮,只認得要逼他銀子,還未知道要騙他的妻小,忙到四處張羅,終是湊不上數,只得央幾個相識朋友,往邢宅懇情。
這邊暫且按下,且說曹氏在那邊,過了兩日,風聞多壽輸了幾百兩銀子,到第三日又聽芮方這般說,早知丈夫上了他的圈套,當下便向來太太懇求放回,替多壽料理欠項。來氏笑道:
「你肯住在這裡,大人喜歡,就不和多壽要銀子,還怕有好差使賞給他呢。」曹氏忙問:「夫人什麼主意,我不明白。」來氏哼了一聲,道:「你是個明白人,還要問我大人的心事,怕還不知道麼?」曹氏聽說,連忙跪下,說道:「這事斷不能從,還求夫人慈悲救我。」來氏拉他起身,說道:「這事我也不能作主,大人不是好惹的,你聽了我,省得你丈夫吃虧,過兩天也便放你回去。」曹氏聽了,方知來氏通同設計,又氣又急,忿忿的說道:「欠你們的銀子不曾欠了你們的人,難道還清銀子也留我在這裡不成?」來氏冷笑道:「大人豈真和你們要銀子?
你不聽我,本是由你,只是你丈夫的事不了,就是你要走,恐插了翅,也飛不上天去呢。」正在說話,只見芮方笑嘻嘻走進來,對來氏問道:「托你的事,說合了沒有?」來氏搖頭不答,回顧頭來看曹氏,只見柳眉倒豎,杏臉嬌嗔,額上的筋都暴漲起來。芮方忙帶笑說道:「我不是有心要害你丈夫,只為了愛慕你的才貌,想你也識得吾心的,就成全我了罷。」曹氏立起身來,罵道:「我那裡識得這狗彘行逕,故中了你們毒計。你要我死,寧可和多壽兩個都死。這沒臉的行徑,斷乎不為的。」
芮方聽得罵他,便也發起怒來,來氏忙把他勸開,說道:「你且出去,吾再設法勸他。」曹氏呆了半晌,到得晚上,來氏又向他勸了一回。曹氏默想:「吾今日衝撞了他,到底要威逼吾的,不如死了乾淨。」又想:「他們防我走脫,處處管著我,答應了他,他們放鬆了我,我才可以尋死路,」當下想定主意,假意對來氏說道:「你勸我的話,卻是好意。只是有三件事你和大人說了,說得成我就從他。」來氏忙問:「那裡三件事?你快說給我聽。」曹氏道:「第一件,要大人立誓不許害多壽;第二件,我做了邢宅的人,多壽必須再行娶一個,他景況窘迫,要大人將欠據燒燬,另送他一千兩銀子。」來氏聽了道:「都可依得。」曹氏道:「那第三件卻難對夫人說了。」來氏道:「你說不妨。」曹氏說道:「要擇吉行禮,名分和夫人一樣。」來氏說:
「這也容易,吾就和大人說去。」說畢起身。曹氏忙叫回來,問道:「今日是月底麼?」來氏答道:「是。」曹氏道:「吾已揀定明日,初一是黃道吉日,是和大人說,這銀子今晚便要送去,明日好辦事。」來氏聽了,忙到外邊找芮方,將三件事說了。
芮方聽說大喜,說道:「都可依得他,我就進去,當他面把這欠據燒了,立咒給他聽。」說畢,就和來氏進來,把那借據給曹氏看了,向燈上一映,立刻燒燬了,笑嘻嘻對曹氏說道:
「你要吾罰咒,吾本說不要害多壽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叫來氏點一束香,芮方當時跪下,罰了一咒。曹氏又問那銀子怎樣?
芮方答道:「銀子也就好送去,只是一樣,你說要和我行夫婦禮,我和夫人都依你,只怕多壽知道不肯依呢。」曹氏說:「你將銀子送了去,明日我自有道理。」芮方聽了,忙到賬房取出一千兩紋銀,差了一個親信的下人,將銀子包好,送到蔡家,並囑咐那人對多壽說,借據已經燒燬,不要還了。那人領命自去。芮方在房內坐談了一會,見曹氏談笑如常,換了樣子,料他的心已改轉了,倒放了心,十分歡喜。曹氏又說:「吾已從了你們,要和夫人一樣,給我另設一間臥房,今晚不跟夫人同睡了。」來氏料他心已改轉了,不過爭些規矩,就也不提防,叫人騰出一間空房,鋪設停當,叫一個丫頭陪他睡去。
曹氏走到房中,將房門關上,催丫頭一同睡下。到半夜,曹氏見丫頭睡得正熟,輕輕起身,把燈火滅了,解下一條汗巾來,掛在牀上,弔頸縊死。到得天明,丫頭起來,瞥眼見於,嚇得衣服都不及穿,一腳三步跑出來,叫道:「不好了!」來氏和芮方尚未起身,聽了知有變卦,也不及細問丫頭,忙起身出來,跑到那邊看了,驚呆得沒有主意。那來氏便叫解他下來,把曹氏胸口摸了一摸,說道:「不中用於。」芮方又氣又怒,說道:「死丫頭,只貪睡,弄出來的事。」說罷,跑過丫頭身邊踢上兩腳。丫頭連忙跑開。來氏對芮方說道:「這是他自尋死的,目今索性報了官,說多壽和他淘氣,避到這裡自尋死的。」芮方心上本恨多壽,就照來氏的話去報了官,一面關照多壽自行棺殮。
卻說多壽,隔夜接到一千兩銀子,又聽得芮方這般說,心思粗淺,只認得曹氏在裡邊和夫人說了情,又是喜歡,又是疑惑,一夜不曾睡著;到第二日清早,忽聽得曹氏在那邊縊死,倒像半空霹靂打下來,嚇了一跳,忙出門四處打聽,方知底細。
回到家中,大哭一場,就請人做了狀子,投廣州府衙門來告狀。
廣州府見被告的是督營中統兵大員,未便傳訊,就將狀子詳送制軍衙門。章制軍名瀚見了,便飭傳邢芮方來。芮方本是制軍心腹,十分信任,那日上來,捏飾幾句,制軍聽說,倒反怒這蔡多壽不應訛詐,把他革職了。多壽正冤屈得無路可走,這日聽得康尚書閱兵到臨,便再繕就一個呈子,攔輿呼冤。康尚書一路到來,風聞這案的情由,又彩聽邢芮方許多劣跡,都是總督袒護他。當下接閱呈子,叫他在省候訊,一面奏劾芮方。奉旨,邢芮方先行革職,交康濟時嚴行審訊。芮方聽得,忙和來氏商量,叫他到制軍夫人處設法。這制軍夫人王氏和來氏往來,來氏也極會揣摩的人,見王夫人素性愛佛,他便時常將些天堂地獄和那些果報善惡的事添頭裝腳說給夫人聽,夫人投其所好,因此認他為寄女,和他十分親密。這日來氏進去,將這事告訴了夫人,求他救援。王夫人聽了,道:「不妨,我和大人說了,包管你沒事。」來氏道:「聽說這康尚書公正廉明,不徇情面,倒是這個上有些利害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論起來,這康尚書豈不是大人的一輩年姪?凡事他也不能專主,終須和大人熟商的。
你放心,包管你丈夫的功名開復就是了。」來氏聽了,再三叩謝。回來和芮方說了,芮方也便放心。
卻說康尚書,奉旨會審這案,就約定了日子,往總督衙門,會同了章制軍,傳邢芮方審訊。芮方仍是一派胡言,康尚書駁詰再三,芮方供詞閃爍,堅不吐實。尚書想要用刑,章制軍聽了,便說:「威逼情事,究無實據。而且這曹氏自行尋死,其中恐有訛詐。此事未便聽一面之詞,遽將職官用刑。」康尚書已駁詰,芮方無言可對,忽聽制軍有心迴護,便叫退堂,將芮方交差看管,過日再審。康尚書回到行台,暗想:這案前後看來,威逼情節已經顯見。今日用刑一訊,便可水落石出,可恨章名瀚多方袒護,邢芮方有恃無恐,不可究詰。當下想了,便將這案暫且擱起,待閱兵之後,接到鄉試,制軍入闈監臨。中秋夜,康尚書忽檄府司,提芮方到行轅親訊。芮方倚仗制軍的勢,挺撞不服,尚書喝叫用刑,正在刑訊,忽見有人從總督處來說:「制軍夫人請康大人過去,有要事面談。」康尚書聽了,料到為這事說情,便道:「今日已晚,明日一早過來。」那人又道:「夫人說有要事,今晚就請過去。」尚書笑答道:「了卻這案就過來。」那人只得回去。康尚書問了幾句,便喝用嚴刑,芮方圖賴不過,只得招認了。尚書叫畫了供,就令牽出行轅,就地正法。那時正打三更,制軍已托兩司來懇情,甫到轅門,只聽得號炮一聲,料已不及,便就不進行轅,回衙門去了。康尚書審結這案,便專折奏請,將曹氏旌表,又奏參章名瀚任用匪人,壞法亂紀。奉旨革職,永不敘用。從此康黼清威名日著,每到一處,老幼瞻仰。
巡閱已畢,進京復命,行過山東地界,忽有一個不僧不道的騎了一隻禿驢,在前面過來,衝突儀仗。護衛的親兵正在趕上捉拿。黼清連忙止住,下車一看,不是別的,就是從前送畫的那個朱喟。當下見了,各敘衷曲。朱喟說道:「尚書功成名就,夙願已償,若不作歸山之計,以後的事,有似畫蛇添足了。」
黼清即恍然大悟,到了夜間,改裝易服,便從了朱喟,一同去辟谷修仙不知所終。
後人有贊語四句道:
夢影迷離,筆花綺麗。想見太平,作畫之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