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汪夫人片言折獄 湯總督密折薦賢
話說那西寧縣知縣沙士理,江西德化縣人,是個刑部司員出身,當下接了黼清的信,信內說:這案情恐有委曲,可細細審問,勿用刑等語。沙知縣得了此信,將狀子看了一遍,就坐在花廳上,叫傳那老兒陳國宗上來,問道:「你的兒子,名字叫做什麼?向在那裡做生意?」那老兒供稱:「兒子陳友奎,在江蘇做皮貨生意。這月初三,好好回來,到得半夜裡,小人在睡夢中,忽聽得媳婦大哭起來,連忙披衣出來,看是兒子沒氣了。細細一看,方瞧出兒子的下部都是血漬,那陽物也斷了半截。盤問媳婦,只管哭,不肯說,顯見得是他害謀死的了。」
說罷就哭。沙知縣叫他退下,再提那媳婦上來,問道:「你丈夫好好回來,如何會死?這一定是你謀死的。究竟那個指使你?
你可快快招來,免得用於刑吃苦。」周氏供說道:「丈夫是自家死的,小婦人那裡敢謀死?」沙知縣笑道:「你不謀死,怎麼他的陽物會咬斷呢?」周氏聽了,漲紅了臉,一言不發。沙知縣又說道:「這事經康大老爺驗過,你終賴不脫身了,還是老實說來,或者是別人叫你謀死,本縣也好設法超豁你。」周氏供稱道:「也沒別的謀死他,小婦人不能亂供。」那沙知縣本是急性人,從來審事不肯延宕的,犯事的到了堂,不肯招認,他就要用刑。這案為了黼清叫他勿就用刑,那日聽了口供,沒有頭緒,只好吩咐差人將兩人管押。退下堂來,心中納悶,尋思道:「這婦人臉上一點凶相也沒有,如何會下此毒手?」想了一會,道:「他不謀死,如何致命?」在這件東西上,一面想一面看這狀子,忽又猛省道:「他的丈夫娶了他才一年,便出門十四年之久,難保無不端的事,明日再不用刑,他如何肯招?」
想定主意,到了明日,便叫提周氏上來,跪在階沿上。問了兩句,動了肝火,便喝叫鞭背。差役答應,立刻按住那婦人,剝去衣服,鞭了一百背脊。那周氏雖是小家碧玉,卻是生得嬌嫩的,那裡禁得起,便叫;「大老爺,開恩呢!小婦人願招。」
沙知縣叫停了刑,喝道:「快招!」周氏道:「丈夫是小婦人謀死的。」沙知縣問道:「怎樣謀死,明白供來。」周氏道:「是小婦人咬死的。」沙知縣又問道:「你既害了丈夫,必有姦情,姦夫是那個?」周氏聽了,哭訴道:「大老爺明見,小婦人從不出門,那裡有姦夫?」沙知縣喝道:「你謀死了丈夫,還說沒有姦夫?」便回顧兩邊差役說道:「這淫賤東西,不打那裡肯招?快拿夾棍來。」周氏聽說,急得不停的碰頭,哭道:「大老爺恩典,讓小婦人尋死罷!」沙知縣拍案道:「胡說!你不招,也不能放你白死的。」便叫快拿夾棍來夾起來。旁邊差役也勸道:「你快快招認罷。」周氏便供道:「小婦人家中自從丈夫出門,並沒有閒人,出進只有表弟羅卓庵來過兩次。」沙知縣道:
「這是你的情人了?」周氏道:「他是好好讀書的。」說了這句,便又哭起來。沙知縣本是吃大煙的,這日動了肝火,發了煙癮,更加焦躁,便也不去問他,一面退堂,一麵製簽提那羅卓庵到案。
話說羅卓庵,是個西寧縣童生,年甫二十歲,相貌倒也美秀。早歲便喪父母,也未娶有妻小,平日在家中教書餬口,為人極守規矩,和那婦人是個姑表姊弟。那日沙土理刑逼周氏指出姦夫,周氏本沒有認識什麼男子,為一時熬刑不過,胡亂想著這表弟來過兩次,就將他來搪塞。不料沙知縣性急糊塗,並不問明根由,便飭差去提。那日卓庵正在講書,忽地裡來了四個公人,騙他出得大門,便一把扭住,將鐵鏈套了,前推後擁的,到得衙門,嚇得羅卓庵那一句話兒都說不出來了。一會聽得裡面傳呼「提上來」,卓庵禍來天外,不知就裡,上得堂來,看是周氏表姊,逢頭跣足,跪在階前,正要問時,只聽那堂上喝道:「跪下!」卓庵立即跪下。那沙知縣喝道:「你是羅卓庵麼?」卓庵答道:「是。」沙知縣指了周氏,對卓庵道:「你認得他麼?」卓庵供稱認得,是表姊。沙知縣道:「你既認得他,他說和你有奸,因而謀死本夫,你知道沒有?」卓庵聽了,嚇得面如土色,忙說道:「那裡有這種事?是那個說來?」沙知縣道:「你還想耍賴麼?」卓庵便回頭對周氏哭道:「我和你往日無冤,今日無仇,為什麼誣陷我?」周氏聽了,也哭道:
「這事死後方知,我也沒奈何了。」沙知縣聽說大怒,喝道:
「無恥的東西,不打那裡肯招?」便叫差役重打八百板子。卓庵也是文弱書生,那裡禁得起?打了一百板便也屈招了。沙知縣叫他兩個畫了供狀,便也不等黼清回來,解到府署來,送進內監收禁。
這且按下不表,再說康知府晉省,見了總督方知回匪首逆逃匿山中,聚得黨羽數千,復圖謀叛,四出摽掠。湯總督探聽這個信息,怕他勢燄復煽,連夜檄調康知府晉省,面商機宜。
黼清稟說:「首逆不除,終貽後患,急宜調兵剿滅。」就在省垣條陳方略,並請身當前敵。總督聽了大是歡喜,即日派調撫營精兵四營,交康知府統帶前去。黼清領命復稟道:「舊時剿回,蔣知方等一千人同往搜捕。」湯總督也就准了。黼清忽然想到這會子晉省,匆促尚有幾件要公未曾了結,必須交代清楚,方可起身。那時想了,到得明日,上轅稟辭,回到西寧,將幾件要事交割清楚。忽又想到那周氏一案,雖經西寧縣審明定擬,申詳前來,終怕這婦人冤枉,必須自己過堂方才放心。又想這剿匪差使也是要緊,不能耽擱。左思右想,不禁心中納悶起來,便獨自一個,坐在簽押房內靜想。忽見裡面的丫頭跑進來說道:
「夫人說的,老爺明日要動身,今夜裡備有酒筵,特為老爺餞行。現已端准齊備,請老爺公事完結,便進來。」黼清聽說,便起身走進內堂,見燈燭輝煌,杯盤錯列。汪夫人已在堂前等候,見了黼清,起身迎接。黼清笑道:「你也這樣客套,沾染得官場習氣了?」一面笑,一面便入座。汪夫人也對面坐下,命丫頭慇懃勸酒。黼清吃了兩杯,說道:「吾今日心緒不凝,不能多飲,便算心領了罷。」汪夫人笑道:「莫非為那回子的事麼?吾記得前會子你救夢花的時候和你餞行,你醉了,仗了劍,讀那漢高祖的大風歌,慷慨激昂,何等氣概!後來到得禮縣,在城中和夢花飲酒,那時節孤城危急,四下裡都是回兵,你談笑自若,只顧飲酒。這會子做了官,當了統兵大員,尚未見一個敵人,倒先擔憂得寢食不安,難道入了仕途,有了保身家全祿位的念頭,這膽子就會小了不成?」黼清聽丁,倒笑起來,說道:「吾不是為這些事,倒為那周氏一案,其中情節可疑,怕有冤屈。」汪夫人道:「這案聽說已經西寧縣審明了,實係是謀死的,為何你還不放心呢?」黼清道:「據形跡看來,是謀死無疑。然吾留心看這兩個人,不像有姦情。就是我前會子審這婦人,見他羞羞澀澀,欲語不語,像有說不出來的話,吾就疑心有別的情節。臨走叫沙知縣細心研鞫,勿就用刑。這會子沙士理來說,並沒用刑,他兩人已自招了。吾聽了終久放心不下,想要自己過堂,又為這個差使沒有功夫。想來想去,所以沒有心緒。」汪夫人道:「你既疑心,可將這情節稟明上憲,等你回來再審。」黼清道:「雖這樣說,只是無真憑實據,可代他剖白,況這案已經定獄,不能耽擱。湯大人派了我這差使,凡一應要案都交別人代理,我回來又無日期,恐等不到呢。」汪夫人道:「審案大是難事,你這樣說,吾倒想起一件故事來。」
黼清忙問:「什麼故事?」汪夫人道:「從前我父親在刑部山東司當差,見過一件案子,說來真是奇聞。那時節,我不過十四五歲,聽了詫異,故還記得。這案出在山東,不知那一府,有個婦人嫁過門,丈夫便出門經商,二十年才回來,回得家來,當晚便死,也是這個上咬傷了。」黼清聽了,便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汪夫人道:「後來屍親告到官裡,也是說他謀死的,那婦人不像怎個,打死也不招。承審官正在沒法,倒是有一個老刑名聽了這情節,疑他冤枉,便想出一個法子,叫穩婆試驗出來。」黼清道:「試驗出什麼?」汪夫人笑道:「那婦人陰中生有一物,不知什麼,叫做守真,是這物咬傷的。」黼清聽了,呆了半晌,說道:「莫非這婦人也生了這東西不成?」汪夫人道:「這是寡二少雙,天下罕有的事,然吾又聽說,這樣病多是思婦離開丈夫多年,積思成鬱,那鬱血結成功的。你既放心不下,何不將這法子試驗試驗?」黼清道:「怎樣試法,你可還記得麼?」汪夫人起身,到黼清跟前輕輕說了。黼清到笑起來,停了一會,黼清說道:「怪道那會子我審他的時候,羞羞澀澀,終說不出來。你想這種事,他是個婦人家,到得堂上,對於眾人,如何說出來?吾明日想照這法子試驗他,今夜先叫他進來,請你做個幫審委員,代我問個明白。他見了你是太太們,不好說的話,也說了。你問明了,明日吾再叫人試驗。」
汪夫人道:「今夜且慢慢兒審他,你先叫個人將他兩個搬了進來,鎖在一處,再暗地去看他兩個動靜。這無意的察看,倒比當面問他,來得親切。如果冤枉,明早便可叫穩婆試驗,也不容再審了。」黼清聽說,便傳喚差役騰出一間空屋,將周氏和羅卓庵搬進來,鎖在一屋裡。到了夜深人靜,喚一個親信僕人,名叫楊德,到那屋子外面暗黑裡躲了,窺他兩個動靜。
那楊德領命去,躲在屋簷下聽了半日,只聽得那男的說道:
「我好好在家,你的事與我何干?為何要連累我?」又聽那婦人答道:「表弟你給我想一想,沒有人硬要打出個人來,我家中又無別人來往的,只為熬刑不過,沒奈何,想出你來。這是前世的冤孽,你冤枉,我豈不是冤枉的?」又聽那男的說道:
「這是名節攸關,別說我,就是你,既是冤枉的,為何在堂上不說明白,屈了自己,還要連累我呢?」又聽那婦人說道:
「這事連我也不懂,除非包龍圖轉世,難得明白。」又聽那男的說道:「你的話我真不懂,天下冤枉的事,豈有說不明的?」
那婦人只是歎氣,並不回答。那男的也就無話了。楊德聽了,便回進來,將這些話述了一遍。黼清聽了,便對汪夫人道:
「吾疑得不錯,這事一定冤枉的了。」便一面吩咐楊德,叫穩婆明日一早來,一面預備鐵鉤豬肉等物。楊德聽了,不懂什麼用度,便一一辦了。
到得明早,提周氏上來,告訴他要試驗。那周氏聽了,初尚不肯,後經夫人勸他性命要緊,名節也要緊,不是姑娘們,害羞什麼?那周氏始應允了。便吩咐兩個老僕婦,仝穩婆引到一間空房,拿這豬肉套上鐵鉤,就像男子的陽物一樣。穩婆見了,倒笑起來,便關得門,用那件東西,和周氏照交媾的法子試驗進去。剛剛送入,趁勢拔出,只覺得生牢一般,那裡拔得起?穩婆用力一抽,只見連鉤帶出一物來,和小蝦蟆一樣,蠕蠕然,尚是咬住那鉤子頭兒。嚇得穩婆只叫得奇怪不住。那兩個僕婦都說道:「活了這些兒年紀,從來也沒見過。」便對那周氏道:「這事造化你了,這是太太的恩典,你勿忘了。」說罷,便進來告訴黼清,黼清吩咐:「這鉤出來的物是真憑據,千萬勿許丟開。」一面升坐大堂,將這乾人釋放,這老死兒陳國宗本該有誣告的罪名,為這案情太奇,不是有心誣陷,也一並釋放,一面申詳上憲。那時西寧縣百姓知道了,都稱頌康知府神明,就代他起個綽號,叫做「賽龍圖」。湯總督初見黼清時,以為是個將才,後見他居心仁厚,審斷精明,地方百姓都愛戴他,方知黼清的吏治也極講究,更加器重。那時委了黼清剿回差使,便專修了一個折子,密保他,折內考語說是,將兵則多多益善,治民則井井有條,學跨仲舒,才媲鄧禹等語。奏後奉旨,俟剿回事竣,交吏部帶領引見。黼清聽得這信,更加感激。
欲知後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