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翻前案錢可通神 授圖畫語多諷世
卻說趙子新聞得周大送銀,起了貪心,也想騙他幾個錢,便托了一個朋友去向周大說:「這場官私,我為你從中出力的,須另外酬勞,方保平安。」,周大本是一毛不拔的,這事上下費用不下千金,好似剜了一塊心頭肉,如何再肯應允,當下聽了,便出言回絕。子新錢不到手,胸中懷恨,怎奈事已過畢,沒法可想,正在房中納悶,忽見一個人在窗外張張望望,子新見是門差,問道:「找誰?」那人四顧無人,便一溜煙進來,向子新耳邊輕輕說道:「章柳三找你,到萬芳樓去。」子新會意,便更了衣,出得衙門,不多路已到萬芳樓煙館。走上樓來,四處一找,見柳三已在開燈吃煙。
原來柳三從前也是府衙門中錢穀師爺,其人專喜包攬詞訟,顛倒黑白。上憲訪得劣跡,札飭府縣,驅逐回籍。後又潛地回來,住在縣衙相近,時常和子新往來,極稱莫逆。當下兩人見了,柳三起身讓坐,子新坐了,寒暄了幾句,隨即躺下。柳三也對面橫了,燒了兩口煙,請他吃了。子新知道有事央求他,便故意說些閒話。柳三也識得子新脾氣,只管吃煙,並不將正事提起。停了好一會,子新假意要走,柳三一把拉住,笑說道:
「咱們坐一會,吃了煙同去逛窯子。」子新坐下,柳三道:「貴衙門公事真忙。」子新道:「這幾天還好。」柳三道:「令親官聲甚好。」子新誤聽了官運,暗想周家的事他又知道了?便附耳向柳三說道:「前日周大送來規銀五百兩,胡本社做的中,舍親礙於情面,因此暫時留下,其實周大這人不知好歹的。」柳三道:「周家兄弟小弟都認識,周大賦性吝嗇,不如他兄弟喜歡朋友,慷慨好施。令親這事外人頗有異議呢,」子新道:「吾兄何不早來說?小弟倒可為力。」柳三道:「昨日周老二來談起此事,要弟央求老兄,為之設法。弟聞令親已經完案,故不與吾兄煩瀆。」子新道:「不妨,這事全在吾手。週二兄果有此意,小弟當代效勞。」柳三道:「當真麼?」子新道:「豈有謊言的?」柳三道:「胡本社面上恐交代不過。」子新搖手道:「實對兄說,胡本社和舍親本無交情,也不過為了銀子面上。」柳三道:「週二兄不是不肯出銀子的?目今令親已將這案發落,這事恐難挽回。」子新道:「吾且問你,周老二究竟肯出多少銀子?」柳三把兩手一映,說道:「事倘成了,終肯加倍奉送。」
子新笑道:「吾的謝儀呢?」柳三道:「也在其內。」子新搖首,不允。柳三道:「俗語說,是羊毛出在羊身上。老兄經手了,盡可於這個上做文章,何必多此曲折?」子新道:「這個難於報命。」柳三想了一想,說道:「老兄果有妙計,這事終可相商。」子新道:「說定了,好辦。」柳三道:「今日天色已晚,明日吾找了週二兄同來,老兄於午飯後到這裡,當面談妥。」子新答應,兩人起身各別。
到了明日,子新仍到萬芳樓,見章柳三已同了一人,靜悄悄的等候。子新走上前來,兩人見了,忙迎上去,請安相見。
子新和柳三坐在榻上,周老二端了一隻板凳,在旁邊陪坐,屏氣凝神的,聽子新和柳三閒談了一會,又聽柳三說道:「這事吾昨晚與週二哥說過,週二哥深為感激,說是閣下既肯鼎力轉圓,除正項千金外,情願以毛詩三百為閣下壽;」說罷,就向夾袋裡摸出銀票一張,上開憑支紋銀三百兩,送給子新,說道:
「你先收了,餘俟完給,後由小弟送上。」子新見了,眉開眼笑的,倒說了些謙讓話頭。三個人談了一會,子新柳三又吃了一會煙,周老二完了煙賬,起身各別。臨走,柳三問子新幾時回音?子新道:「小弟回去,看光景自有道理。你可代週二兄補做一張呈子進來,只說親族不能調處,還求公斷,其餘也不用多說。」周老二聽說,謝了又謝,跟了柳三自去。
卻說子新回到衙門,當晚也不與夢花提起,獨自一人,左思右想,一夜不曾睡著。到了次早,主意想定,叫人請夢花到自己房中。打發下人走開了,輕輕對夢花說道:「周家的事,不妥當呢。」夢花忙問為什麼,子新道:「昨日吾在路上遇見相識朋友,告訴吾周老二為了這事心中不服,想要上省控告。胡本杜的信函,不知怎樣,也被他發覺了。」夢花失驚道:「如何是好?」子新道:「吾已托人向週二緩頰,他說只要將此事秉公判斷,他就罷休。吾想不犯著將這前程拋在五百兩銀子上,所以挽人出來,約他三日內回音。目今撫憲專劾貪員,這案告發起來,恐怕不了,宜及早設法。」夢花膽子本小,聽了這話,驚呆子半晌,說道:「幸虧胡本杜那日送銀子來,並未說明,尚可推托。否則,幾如枯窘題,沒下手處了。」兩人正在商酌,忽見門上差役遞上呈子來。夢花接到手一看,正是周老二的呈紙,上寫道:「前奉憲諭,飭親族調停,乃家兄恃強不服,為此敬求公祖大人明鑒,感荷不盡。」夢花看了一會,說道:「吾並沒教他親友調處。」子新道:「他既這樣說來,便可這樣辦法。」
說罷,起身向夢花耳邊說了幾句,夢花點頭稱是。即刻出差,傳周氏弟兄到案。夢花申飭老大道:「前日本縣教你回家請親族調停,你如何不依?」老大呆了半晌,供稱:「文生既遵公斷,並未請親族調停,也沒有不依之理。」夢花喝道:「胡說!
既稱遵斷,何以不請親族調處?」說罷,便將老二呈子擲下來給他看。周大看了供稱:「這是胞弟捏造的。」夢花道:「你們都有不是,然而兄弟是一本之親,這家貲自當平分的。前日吾與你兄弟說的是教為弟的道理,你豈可欺侮他?你今回去,好好料理,若再不依,定行提究。」周大再想申說,忽見夢花擲下一封信,說道:「你回家可將這個拆閱。」說罷退堂。周大拾了信,回來折開一看,就是胡本杜原信一封,背後硃筆批語道:
「奉縣執法如山,居心似水,乃有本邑紳士胡本杜私投信函,並有銀票一張,當時交來,並未說明,亦不候復,匆匆即走,以致本縣誤收。似此妄為,本應嚴究,姑念該紳係世家子弟,不予深究。所有銀票一張,罰充公項,俾資善舉。自後該紳等,務宜自愛,切勿再乾罪戾。」周大看了,憤氣填胸,一徑趕到胡本杜家,那曉本杜探了消息,早已躲避開了。老大又羞又惱,無奈迫於官命,只得把家產分了。
看官,你道夢花這五百銀子,名為充公,仍舊飽了私囊。
周老二的一千三百兩都被趙子新得了,夢花不知,反說他有才幹,後來遇有案件,都和他斟酌,因此聲名狼籍。不到一年,即有人參奏,奉旨交甘肅學政查辦,幸虧藩司與學政交好,多方營救,以查無實據回奏,始得保全了這個正途功名。
卻說甘肅回民雜處,一向相安無事。那年不知為了何事,與地方官積怨,忽然起意謀叛,聚了黨羽數萬,占住險要,與官軍接仗,連奪了幾縣城池。夢花聽得這個消息,吃驚不小,趕忙寫了家信,專差寄來,要家中設法救他。另信一封寄交康黼清收閱。
卻說黼清白與汪府結姻後,適笑春放了浙江糧道,就於那時迎娶過門。一日,黼清到笑春處暢談時務,傍晚回家接夢花信,拆開一看,說是回匪謀叛,勢甚猖獗,琪欲暫避凶鋒,別圖良策,請閣下和舅父代決行止。如兄誼切,同袍前來援救,尤為禱切等語。黼清看畢,便有祖逖渡江,終軍請纓的志氣。
便到王府來,見忠甫正在養病,忽聽了這消息,心中一急,舊病又發了,那裡行動得來?便對黼清道:「吾已老病,不能出門。足下胸羅甲兵,必有妙算。這事可回去和尊翁商量,如能前往立功,不但夢花之幸,亦一方之福也。」黼清回家,就要稟辭父親,收拾起程。康老太爺道:「你小小年紀,焉能殺賊?就是要去,路程遙遠,遠水也不能救近火,去也無益的。」黼清道:「就是救不及夢花,也要設法恢復掃蕩賊氛,兒此去不是為夢花一人,平日讀書,原想替國家出些力,今日正是出力的時候,終要放兒去的。」康老太爺想道:「他的志向本來如此,所以平日專喜講兵法,不愛做時文,或者此去能成功,也未可知。想了一會,答黼清道:「你要去,我也不定要阻當你。只是有數千里路,那個同你去?」黼清道:「只要齊升同去。他從前本從過軍的,吾已問過,他是願去的。」康老太爺答應。
黼清甚是喜悅,就收拾了行李,即日登程。
外面聽得康黼清從軍,有幾個武舉人,都要來隨他去。一個姓蔣名知方,浙江台州人,平日講究槍炮準頭,百發百中。
一個姓江名濤,紹興諸暨人,年六十四,精神如少壯時,善使單刀,生徒數十人,隨同來投效。黼清應允了,購洋槍四十桿,及一切的軍械馬匹,準備停當,同時起行。汪笑春撥了二十個親兵,沿途保送。趙光裕也送了些糧物川資。黼清領謝了。一路上或船或馬,日夜趕行。到陝西省份,又有一班人投效。黼清挑選了二十餘人,正在要起身,忽外面報導:有一位不僧不道的人,背一口寶劍,手執一卷圖畫,也像要投效軍營的,聲言要見康公子。黼清聽說便道:「請他進來。」黼清見那人蒼髯古貌,逸致翩翩,知道是個異人,便請他上坐,執禮甚恭。獻茶既畢,黼清問道:「先生高姓大名?貴籍何處?先求賜教。」
那人答道:「僕姓朱名喟,世居潼關,平生好談劍術,遍遊各處名山,昨日路由此地,聞公子駕臨,特來一見。」黼清道:
「小子無知,不揣愚昧,思糾合同志,前去甘肅禦敵。山川阻隔,未審回逆虛實,先生有何高見?」那人道:「公子現擬駐札何方?抑竟赴前敵?」黼清道:「先到禮縣,知同林琪守禦。」
那人道:「昨聞賊兵圍困禮縣,公子如何進城?不如先差一人,乘隙進去通個信,約同城中官兵,裡外夾攻,殺退賊兵,進了城再圖良計,公子以為何如?」黼清稱善,便接口道:「先生肯同去否?」那人道:「公子帳下多才,此去定可成功。僕已年逾七十,不堪任使,現將往衡山訪尋同志,講求煉丹之術。」
黼清道:「先生妙術,如小子愚陋,可以賜教否?」那人道:
「公子前程遠大,無暇。及異日功名顯達,當再相見。」就將手中所執圖畫送與康黼清,說道:「這兩卷畫,上卷是公子今日的功名,下卷是公子後日的事業,可細細參看。」黼清受了,隨即拜謝。那人起身告辭,黼清送出,見他行步如飛,頃刻便已不見了。黼清歎異。回進來,看那送的圖畫,上卷是一幅《平回圖》,下卷是畫的三張人物。黼清看了《平回圖》,再看那下回三張畫,先翻開第一張,畫上畫的是一個書生模樣,手執了一本書,面色黧黑,衣服卻極文雅,跪在地上,向上面坐的人前討取頂子。有四句題詞寫道:
「口誦斯文,面帶黑氣。簡煉揣摩,乞丐曷異。」黼清看了,隨取出第二張,畫的是一處地方,黑沉沉不見天日,一群人橫七豎八,臥在其中,四面黑氣迷漫。還有幾個要逃出來的,不識路徑。有幾個尚在走進去。上面題的是:
「一呼一吸,精神耗敗。終日昏昏,形同鬼魅。」再看第三張,畫的是一個美人,下面一雙雞腳,似要撲倒模樣。題的四句是:
「天生美質,矯揉造作。厥名女妖,人身雞足。」
後面總題四句:
「國祚靈長,民風清泰。除卻三害,萬方永賴。」
黼清看畢,便將圖畫收藏了。即日起程,趕赴甘肅來。欲知黼清平回的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