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游大海杰士興悲 宿古廟將夫捍難
卻說夢花這篇文,忠甫見了贊道:「做得很好。」隨叫刻字所刻了,印刷數百篇,分送各人。這是忠甫好行其德的心腸,看官,你曉得夢花這篇文如何做得出呢?原來,這年是鄉試正科,夢花年紀雖輕,說到科名,卻是熱心的。自從回家後,戒得煙癮,十分用功,深盼秋風得意,高折桂枝。因此不到一年,時文功夫已是揣摩純熟了。忠甫刻他的文,一來是鼓舞外甥,二來是勸戒別人。林太太聽得忠甫這樣贊他,愈加歡喜了。
光陰迅速,到得臨場日期,林太太對忠甫道:「考期已近,琪官進場時,凡事均要吾弟照應。」忠甫答道:「場中應用的物事,我都為他預備了。只要找一個同考的伴,才不寂寞。」林太太道:「他的妻舅都不更事,不要與他作伴。吾聽得康老太爺的世兄倒是正派人,不如招他作伴罷。」忠甫道:「只怕他不去考呢。」林太太道:「你且去問一聲,吾聞說他肚中極博,招得這人作伴,進了場也好討教討教。」忠甫尋思道:「近來鄉場重定策,夢花雖會做時文,腹內卻是空疏,康黼清學問淵博,且能留心時務,招得他來,三場對策,夢花可有幫手了。」想了一會,就到康府來了。
卻說康宅,自那先生辭館後,黼清就在父親跟前讀書。康老太爺見他質性高明,過目成誦,也就不拘束他。黼清隨其心之所好,上自天文,下迄輿地,旁及泰西,各學無不潛心研究。
好在康府本是世代書香,各種書籍色色齊備,黼清坐在書城裡,孜孜不倦,只是不喜歡做時文。過了幾時,黼清忽然想到丈夫志在西方,非出門遊歷見聞,終不能廣,況故鄉同志甚少,訪求些天下賢士,他日得志也可輔助我為國家出力,黼清動了這個念頭,決計要出門。一日,對康老太爺說知,康老太爺道:
「目下試期漸近,吾已與你捐得監生,你須入場應試,焉有閒工夫出門?」黼清道:「兒於時文毫無功夫,今科是決計不考了,省得起許多僥倖念頭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你平日誌向極大,說是要為國出力的,若不去考,何由出身呢?」黼清道:「父親若定要我去考,不如順天鄉試。兒想京師人文薈萃,且去走一遭也可增長些見識。」康老太爺屈指是七月初旬,說道:「期限太促,你要去就要動身子。」黼清大喜,隨即取拾行李,擇日起身。正在部署,忽見忠甫進來,叫道:「老同年在家麼?」
康老太爺聽叫,連忙出來,二人相見,忠甫道:「令郎文思想更精進,今科必定高中了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工夫尚淺,不過是逐隊觀場。」忠甫道:「太謙了!」康老太爺道:「令甥近來做的文章,正是揣摩到家的時候,比小兒較有把握。」忠甫道:「他揣摩的不過是墨卷,那裡及得令郎根底深厚,就有夢花也極佩服他。夢花的意,要與令郎作伴,所以家姊專誠囑我來,請令郎過去。屆時好一同進場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小兒初意不願去考,想要出門遊歷,因此教他下北場了。」忠甫道:「今科浙江主考均是講究實學的,令郎才思橫溢,必蒙賞拔,何不就在本省鄉試?」康老太爺道:「他的志向在出門,不在中舉人,況且他平日並不用功,時文此次也不敢僥倖,讓他去罷!」忠甫道:
「何時啟行?」康老太爺道:「就在明日。」忠甫起身道:「如此,弟亦不來送行了。」說罷,拱手作別。康老太爺及黼清送出大門,忠甫去了。
到了明日,黼清帶了老僕一人,名喚齊升。這齊升隨侍康老太爺二十餘年,膂力過人,少習拳棒,善舞銅棍,嘗於山東道上格殺悍賊七人,康老太爺每出遠門,必帶他同行。此次黼清初次出門,老太爺因他年輕,放心不下,仍囑齊升同行。當下黼清拜別高堂,齊升挑了行李,渡過錢塘江,到杭州買船向上海來。一路順風,三日夜,已抵黃浦碼頭。正是上燈時候,黼清立在船頭上,遙望電氣燈自來火,猶如星羅棋佈,馬路上明白如晝。停下一會,更聽得鑼鼓喧天,車馬之聲,絡繹不絕。
黼清歎道:「真所謂別有天地者也。」
到了次早,帶了齊升上岸來,買些石印書籍。因考期太促,不敢勾留,隨到招商局購得船票,將行李搬上輪船,候至下午,輪船開動,未及片時,船已出口了。但見天光水光,上下一接,到得此時,黼清覺得胸懷壯闊,百慮俱消,歎道:快哉,游乎!
怪不得古時宗慤願乘長風破萬里浪也!」又道:「善乎,莊子之言!計中國之在海內,不似粒米之在太倉乎?吾想,古往今來幾千年中換了多少朝代,其間兵戈之厄,疫癘之災,那一處是乾淨的土?惟有這海,奔騰浩瀚,厥性不改,乃自通商以來,兵輪炮火,常常爭勝於洪濤巨浪中,連這海都不能乾淨了。」
一頭想,一頭歎,踱來踱去,足有兩個時辰。同船的人認他是書癡,都看得呆了。黼清本來旁若無人,毫不介意。
不三日,已進大沽口,到得天津。黼清上岸,齊升將行李搬入客店,叫了二輛騾車,趕向京城進發。早行遲宿,兩日便到。將行李暫寄客棧,住過一宵,齊升對黼清說:「老太爺有一位門生,姓汪,名問梅,號笑春,現官翰林院編修,住居東華門相近,那邊到試院較近,小的先去通個信,明日吾們搬進去罷。」黼清道:「吾今先去拜他,再看光景。」齊升即在門前僱了一輛車,黼清換上衣帽,一徑進前門,望汪宅來。到得門首,齊升投進名片,即聽得裡邊高聲道請。黼清進去,見了笑春,行過禮,各敘世誼,笑春忙教管家到客棧取黼清行李來,一面叫人打掃一間書房,就請黼清住下。
這一月內,忙的都是考試事,也不及細敘了。三場考畢,笑春請黼清游了幾日西山,交識了幾個名士,黼清年未弱冠,學問早自淵博,因此聲名鵲起,各省通儒,都願與他交往。過了幾時,黼清觸動了遊興,忽然想從山東一路遊歷到江蘇,再由江蘇買舟還浙江。屈指重陽節近,秋榜將開,黼清意本不在科名,遂也不等榜發了。一日,對笑春道:「盛擾多日,深抱不安,日下天氣漸涼,小弟這番想從山東旱道回去,不敢淹留了,明日就要告辭。」笑春道:「旬日內就要出榜,佳音在即,這時候決不放老弟去了。」黼清道:「小弟此來,本為遊玩起見,科名兩字,豈敢妄想,況旱道回去,必多耽擱,明日只好起程了。」笑春挽留再四,黼清只是不依。到了明日,僱二輛長路車,黼清謝別,帶了齊升上車,望山東一路來。行了四棧,黼清每到一處,必下車步行數刻。是日因耽擱太久,天色將晚,算到打尖地方還有三十餘里,趕不上了,黼清問車夫:「前面有人家麼?」車夫答道;「沒有,離這道兒三里多,還有一古廟,咱們到那裡將就住一夜罷。」正在說話,齊升眼快,遠遠見一群難民,男女老小約有三四十人,慢慢地走來。齊升對黼清道:「這幫人看來是逃荒的,此去不遠必有村莊,不如從那路上去。」車夫忙道:「村莊是有的,前幾天那裡有人來說,有什麼游勇鬧事,怕是去不得呢。」黼清看看天色已暗,一群難民漸漸走近了,後面有幾個婦女,有的還抱小孩,都是年輕的,一步一住,落在後頭。黼清看她蓮足纖小,神色蒼皇,前面有的男子等耐不得,怒聲催逼她,此時形狀,真正苦不可言。黼清歎道:「常說婦人裹足最是苦事,無奈習俗移人牢不可破,看到這時候真是有翅難飛,說不出的苦呢!」說話間,不一會已望見是古廟了,趕到門首,下車進去,打火一照,卻是一個空廟,蛛網橫路,蟲聲在堂,遍尋不見一人。黼清見殿東首一間廟房門窗尚覺完全,隨叫齊升將鋪蓋搬進,車上行李叫車夫管了,自己同齊升住在廟內。到得三更時分,聽得外面腳步響,黼清輕輕起身,從窗隙中暗窺,星光之下見有四五人,像兵卒模樣。黼清諒是游勇的,忙推醒齊升,齊升早已知覺,向黼清耳邊說道:「吾已準備了。」只聽得外面低聲說道:「一頭好行貨,在這裡了!」說畢,只聽得拔刀響,高聲叫道:「快下車來見爺爺!」隨聽得撲地一聲叫道:「老爺,饒命!客人不在這裡。」那人喝問道:「在那裡?」聽到此,齊升銅棍早已飛來,打倒那人,隨後四人一湧上前,齊升將銅棍倒拖,退了幾步,趁勢回身一掃,掃倒三人,一人跳開,拔步就走。齊升趕出廟門,覷得親切,一棍擲去,正中這人,望前便倒。齊升趕上去,再是一腳,眼見得是不活了。回進廟門,看那掃倒兩人,尚在掙扎,齊升一人一棍,就也是結果了。黼清出來,和齊升收拾上車,兩個車夫早已逃走。欲知黼清如何回鄉,再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