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勸戒煙因事納規 能悔過主文譎諫
卻說趙侍郎有兩子,長的名福臨,號子照,幼的名福咸,號子新。子照賦性迂拙,小夢花一歲,終日坐在書房讀時文,外面世故人情,不甚了了。子新性情輕躁,年甫十八,即喜濫交朋友,略看洋務書幾卷,學得外國話幾句,便自命為熟悉時務,且又嗜好極多,沾染洋煙,每日要吃四五錢。自夢花入贅後,兩人頗為投契,日夕聚首,不知不覺,夢花亦上了煙隱。
一日夢花回家,林太太見他形容憔悴,精神疲倦,心中想道:
「忠甫常對我說,趙家侍郎待新婿禮意十分周到,就是他自己也說在岳家比家中快活,如何倒這般模樣?」繼想道:「莫非他作文辛苦麼?」又想道;「聞說他近來不甚用功,或者新婚燕爾,這個上身子不愛惜了」左思右想,終猜不著這個原故,當下對夢花道:「這幾時,你去了我覺得冷靜,你且在這裡陪我兩天。」夢花無奈,只得依允。到了晚上,煙癮發作,涕淚交流,精神恍惚,隨托故早睡。半夜後,喉間痰涎上湧,週身酸疼,四肢癱軟,如沒放處,翻來覆去,那裡睡得著?候至天明,勉強起身,密囑館僮,趁太太未曾起身,趕到趙家借得煙具一副,吃了幾口,即自收拾,依舊睡好,日以為常。
一日,林太太早起,聞得一陣煙氣,尋到書房,恰好撞見。
夢花騙瞞不過,只得實說。林太太雖然生氣,總是心存溺愛不過怪了趙子新不該引誘他,隨請了忠甫來,告訴情由。忠甫倒是個直性人,將夢花申飭一番,對林太太道:「這煙癮為害不小,無論貧富貴賤,做官的、讀書的、做生意的,吃了煙,終身受他的害。我曾見過幾個一係候補人員,極有才幹,上司亦皆賞識他。生平並無嗜好,只是吃幾口洋煙。一日,撫憲有緊要事傳他,上轅商酌,因差傳迫促,未及過癮。到了衙門,耽擱多時,公事未了,煙癮頓發。撫憲見他神思昏亂,辦事草率,疑他有病,後來遂不差遣他了。因此發憤成疾,潦倒一世,豈不可惜麼?一即是吾老師程萃野編修,往年大考場中,發了煙癮,不能完卷,考在四等,降出翰林院。渠是極紅的翰林,放過兩次學差,三次主考,詩賦文字,色色俱精,方將指日高升的,那曉得遠大前程,被這東西害盡了,目今降了通政司,經歷只怕難望出頭呢。還有一富商,就是湖州開絲棧的劉老大。
這人被煙土害的更苦呢!我曾見過他吃了煙,每日約要三四兩,到得後來,精神消耗,終日終夜躺在牀上,百事不管,家中姬妾七八人,均有不端的事,外面丑聲四播。獨是他毫無覺察,開的絲棧終年足跡不到,經手人曉得他這般光景,通同作弊,數年來虧本十數萬兩。近來聽得說他棧已倒閉,家中姬妾捲逃殆盡,百萬家產都已消歸烏有,只剩他一個,又無子女弟兄,從前的交遊,見他產業已盡,亦自漸漸的冷淡了。這是人情紙薄,大抵如斯。可憐就有幾個厚道的朋友,見老大平日如此闊綽,亦無力供給他,現在寄住客店中,貧病交侵,這光景正苦呢。這幾個都是受煙的害,是我親見的,聽人講的還有許多,一時亦說不盡,我亦不必講了。總之,鴉片一物,有害無益,自從這物到了中國,不知害了幾萬人也,是中國人之一劫。近來吃的人愈多,其害亦愈見了。你想還吃得麼?」
林太太聽說,呆子半晌,對忠甫道:「現在他已上癮,如何是好?」忠甫道:「不如趕早戒去。」林太太道:「如何戒法?」
忠甫道:「市上購的戒煙藥不盡可靠,只有京都同林堂戒煙丸尚可用得,先買些吃,吾再叫人去尋一種藥草,叫做金錢紫背草,這味藥性極收斂,配以黨參、熟地,熬得膏,看煙癮大小,等分量多少,譬如,吃煙一錢,代膏四五分,將開水沖服。這藥能攝住煙癮,最妙癮前吃了,精神煥發,如沒癮的一樣。吃到後來,煙毒消盡,自能斷除。這個方法,我從前留京時有一個天津朋友告訴我,這藥草想必是出在北方的,我當托人慢慢的尋覓。」林太太聽說,喜歡得很,忠甫隨對夢花道:「我有一言,你須切記:這戒煙非比別事,必須志向堅定,戒去原是容易的。若不能決斷,稍有留戀的意思,這藥雖好,醫得你病,醫不得你心呢。」夢花唯唯。林太太道:「他的煙癮是子新害的,目今要戒煙,不到那處,才能戒絕,我意要接他夫婦兩個回來。
須煩你走一遭,不要說別的,只說我這裡寂寞,接他們回來住幾時。」忠甫道:「我原說戒煙要自己決斷,須識得煙的害處,就與吃煙的作伴,也不妨礙。這事全在自己主意拿定,原與別人無乾。然現在他既上了癮,見得人家吃,恐無把握,而且吃煙的人,每喜教人吃。夢花的癮未必不由於此。你要他回來,亦慮得不錯。我就去代你走一遭罷。」忠甫說畢,自去到了趙家,見過侍郎,將這話訴說一遍。趙侍郎依允,遂揀了吉日,備了一乘綠呢大轎,送女兒過門。一切排場,格外好看,也不用說了。林太太見了新娘,十分歡喜,更兼夢花追隨膝下,愈加放心。夢花的煙癮,亦漸漸戒淨了。後來夢花因吃了煙的苦,做一篇鴉片煙時文,勸戒世人。這篇文雖屬遊戲筆墨,也說得痛切,一時傳誦開來,就有人抄給他母舅忠甫看,忠甫看那篇文章道:
戒鴉片煙
煙名鴉片,毒比於鴆矣。夫鴆之不敢食,以其毒也;至於鴉片,知其毒而爭食焉,獨何心哉?且人未有不愛性命者也,知愛性命,舉凡害我性命者,則必視之如仇,而不敢近矣。乃性命則愛之,而害性命之物,則又愛之若性命,一日不能離焉,此不可解也。今中國之煙不一矣,始而潮煙,繼而水煙,吃之者各因風尚,原不傷乎大雅也。即外國之煙,亦不等矣,曰呂宋煙,曰雪茄煙,吃之者便於取攜,固不妨於通用也。若鴉片之為煙,何如者?其初有大土、小土之分,本是花,偏名為土,聞其味似香,而實臭焉。其後有清膏、陳膏之別,化為灰仍取為膏,察其性有生而無熟焉。噫!此煙也,胡為手術哉?其他之煙,隨地可吃,茲之吃也,必在於牀,一燈相對,常如長夜之漫漫焉。則此煙也,可以昏人之智;其他之煙,隨時可吃,茲之吃也必發乎癮,片刻稍遲,即見涕泗之漣漣焉。則此煙也,可以困人之身。當其初吃也,必在無事之時,終日閒坐,以為借此可消遣厭慮也。及手有癮之後,事因之荒廢,雖欲不吃,而亦不能矣。且其初吃也,每煙有病而起,偶抱微痾,以為籍此可增長精神也,豈料成癮而後,百病由是叢生,即使多吃而亦不驗矣。
或謂煙愈於嫖,不知問柳尋花,年少喜為之,年老則廢然返矣;至於煙,而與年俱進,雖當老朽無能之日,愈吃而量愈宏也,則其害更甚於嫖。或謂煙勝於賭,不知呼盧喝雉,有錢能為之,無錢則戛然止矣。至於煙而捨命不渝,即在赤貧如洗之徒,不吃而心不死也,則其禍更大於賭。且夫煙與吃相濟,吐霧吞雲之會,必廣備餅餌瓜果之屬,恣其饕餮而無厭,且夫煙與著相需聳肩翹足之時,雖使穿綾羅錦繡之衣,臥於塵垢而不惜。最可惡者,青年少婦,不知男女之嫌,當一榻橫陳而私語往來,藉以結桑中之約,則煙固為奸邪之媒也。無可恨者,赤足窮民亦染笑蓉之辟,至仰屋竊歎,而饑寒窘迫逼而為樑上之流,則煙又為盜賊之藪也。不但此也,吃煙者食量不佳,而耗精消神,其人之享年不永。吃煙者陽痿不舉,而俾畫作夜,其人之予嗣,必艱。嗚呼!煙之為害也如此,人可不戒乎哉?
忠甫看了這文,曉得夢花的癮真是戒了,十分歡喜。欲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